林默的心头,还萦绕着昨夜《曙光》的旋律,那股由千人共鸣汇聚而成的暖流,似乎仍残存在怀表的机芯里。
他点点头,应了一声:“好,我这就过去。”
档案室在博物馆的负一层,终年恒温恒湿,空气里漂浮着旧纸张和樟木混合的干燥气息。
与昨夜音乐厅的热烈辉煌不同,这里只有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架和无尽的寂静。
这里,是时间的沉睡之地。
老同事口中的“好几批”,是实实在在的四个大号档案箱。
箱子上贴着白色的便签,字迹各不相同,但内容却惊人地一致——“赠林默先生”。
林默深吸一口气,心中那份刚刚沉淀下来的平静,又泛起了新的波澜。
他知道,这不再是馆里的工作任务,而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来自陌生人的托付。
他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箱子。
里面是保存完好的军功章、泛黄的照片和几封家书。
第二个箱子里,则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腋下已经磨损的旧军服。
当他打开第三个箱子时,动作不由得一滞。
箱子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堆破碎的纸页,像一堆被遗弃的枯叶。
纸张边缘卷曲发脆,许多地方被水渍洇染得模糊不清,字迹断断续续。
它们显然来自同一个本子,但封面已经不知所踪,内页也散乱不堪,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直觉告诉林默,这才是他今天要找的东西。
他将这堆纸页全部移到铺着白色绒布的修复台上,借着无影灯柔和的光,开始了一场耐心的拼图游戏。
这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每一片碎纸的位置,都遵循着纤维的走向和字迹的逻辑。
一个小时后,一本破败日记的轮廓,终于初见雏形。
他找到了像是扉页的一张,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稍显稚嫩的字,字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又努力想写得工整有力:“李志刚,入伍第一天。1950年10月。”
李志刚。林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继续拼接、阅读。
日记的内容并不连贯,充满了新兵蛋子最真实的惶恐与不安。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我还是不知道要去哪。班长说,是去保家卫国。可是……我怕,我从没摸过枪,枪比锄头重多了。”
“……今天发了棉衣,好厚,但风还是像刀子一样。我看见鸭绿江了,对岸黑漆漆的,听得见炮声。我的腿在抖,不是因为冷。”
“……他们说晚上要过江。我给娘写的信,塞在了枕头底下,不知道排长会不会帮我寄出去。我想娘做的红薯干了。”
林默的手指抚过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七十多年前,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极度的寒冷与未知中瑟瑟发抖。
他的心被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攫住,这份毫无修饰的脆弱,比任何英雄口号都更具冲击力。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一篇记录着第一次遭遇空袭、字迹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日记时,胸口的怀表猛然一震,灼热感瞬间贯穿全身。
金色的光芒在眼前炸开,档案室的寂静被呼啸的寒风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撕裂。
林默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处临时挖出的雪坑里,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棉衣侵入骨髓。
不远处,一颗炸弹刚刚落下,掀起的泥土和雪块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身边一个同样年轻的士兵正死死地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正是日记的主人,李志刚。
他的脸苍白如纸,眼中满是血丝和惊恐,怀里紧紧抱着一支步枪,却像抱着一块烫手的烙铁,不知所措。
“操你妈的美国鬼子!”一个沙哑的吼声从旁边传来。
一名老兵探出头,用手里的步枪朝天上胡乱放了一枪,随即又被班长一把拽了回来。
“省点子弹!”班长吼道,他脸上被熏得漆黑,只剩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他挪到抖个不停的李志刚身边,没有骂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志刚被这一下拍得浑身一颤,惊恐地抬起头。
班长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声音却异常沉稳:“怕是正常的,哪个新兵蛋子不怕?但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抖,你身边,趴着的是一整个连的弟兄。我们怕,就一起怕。要死,也死在一块儿!”
说完,他指了指李志刚怀里的枪:“握紧它!它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兄弟!你靠它,它也靠你!”
李志刚的眼神依然恐惧,但那剧烈的颤抖,却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丝。
他看了一眼班长,又看了一眼周围雪坑里一个个或紧张、或愤怒的战友,最后,他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那冰冷的枪托。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林默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依旧坐在修复台前,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刚才班长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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