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绒布,压在博物馆的穹顶之上。
修复室的灯还亮着,一束冷白的光打在工作台上,映出赵晓菲专注的侧脸——她鼻尖沁着细汗,发丝垂落时扫过镜头边缘,带起一丝微痒的触感。
她正调试摄像机的角度,金属旋钮在指尖发出轻微“咔哒”声,镜头缓缓对准那件刚被林默取出的旧军装——灰绿色的布料早已褪色成斑驳的苔痕,肩线处焦痕如枯叶边缘卷曲,袖口磨得发白,露出经纬交错的毛糙纤维;内衬上几行模糊字迹,墨色晕染如雨渍,仿佛曾被泪水或雪水反复浸润。
“明天开机。”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又怕惊扰了什么,“片名叫《望远镜里的火焰》。”
林默没抬头,指尖轻轻抚过军装上的裂口,布面粗糙刮过指腹,带着七十年前雪地里冻僵血痂般的质感。
他仿佛能触到那一双手的温度:皲裂、颤抖、却始终紧攥着信纸。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被灯光吞没:“拍吧,但别美化我。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听见了回声的人。”
赵晓菲怔了一下,喉头一紧,采访提纲在掌心蜷成皱褶。
她原本准备了一整套问题——关于“如何用科技复活历史”,“怎样定义情感与真实的边界”——可此刻,这些词干瘪得如同风化的纸页,在这间弥漫着棉布霉味与化学试剂清冷气息的房间里,显得苍白无力。
她忽然明白,林默不需要被讲述。
他本身就是一段活着的历史,呼吸之间都带着硝烟与静默的余震。
几天后,剪辑室里灯火通明。
苏晚坐在电脑前,手指飞快拖动时间轴,键盘敲击声清脆如雨点。
屏幕上,一边是讲座现场的画面:年轻人红着眼眶鼓掌,掌心发热泛红,有人举着手机录下投影中的战士遗言,屏幕反光映出他们湿润的眼角;另一边则是某学术论坛片段,沈清源站在讲台后,语气冷静如刀锋划过冰面:“我们不能让眼泪淹没证据链。历史不是剧场,观众的共情不应成为叙事合法性的依据。”
画面交替切换,情绪张力拉满。
一段热血沸腾,耳畔似有战鼓擂动;一段冷若冰霜,连空气都凝滞成霜粒。
“这对比太强烈了。”赵晓菲站在她身后,声音微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椅背皮革的裂纹,“可哪一个才是真的?”
苏晚停下操作,望着屏幕良久,指尖停在回车键上方,迟迟未落。
“也许都是真的。”她低声说,嗓音有些沙哑,“只是我们习惯了把历史切成两半——一半交给档案馆锁进铁柜,一半留给纪念馆摆上展台。可林默想做的,是让它们重新长在一起,像断骨愈合,生出新的血肉。”
与此同时,林默独自在修复室工作。
窗外雨落如注,敲打着玻璃幕墙,噼啪作响,节奏忽急忽缓,宛如遥远战鼓在云层中翻滚。
室内空调低鸣,像某种蛰伏的呼吸。
他戴上乳胶手套,指尖传来微涩的触感,将那件军装平铺在软垫上,用棉签蘸取微量溶液,一点一点清理污渍。
药水触及布料时发出极细微的“嘶”声,像雪落在热铁上。
突然,指尖触到内衬夹层中一丝异样——极薄的一角纸片,藏得极深,边缘锐利如刃,刺破了他的注意力。
他屏住呼吸,镊子尖端轻颤,小心翼翼剥离缝线。
就在纸片完全展开的瞬间,怀表猛地一震。
不是震动,而是跳动,如同心脏复苏。
金光从表盖缝隙溢出,迅速蔓延成一道细密的纹路,旋即炸开一片雪白。
林默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置身于无边风雪之中。
天是铅灰色的,压得极低,雪粒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每一粒都带着刺骨寒意。
远处炮火轰鸣,大地震颤,脚底积雪咯吱作响;空中传来敌机的嗡鸣,螺旋桨撕裂气流的声音由远及近,令人牙根发酸。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匍匐在雪地上,背着帆布包,手臂因寒冷剧烈颤抖,每一次挪动都在雪面留下暗红血痕。
那是名年轻的通讯员,脸颊冻得发紫,皮肤龟裂出血,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霜挂在睫毛上。
他怀里紧紧护着一封信,外皮已被雪浸湿大半,墨迹晕染开来,上面写着三个歪斜的字:“李班长”。
敌机掠过头顶,爆炸掀翻积雪,气浪将他掀翻在地。
耳膜嗡鸣,世界陷入短暂寂静,唯有心跳在颅腔内轰响。
他挣扎着爬起,膝盖渗血,却仍往前爬——爬过弹坑、碎石、战友的遗体。
冰冷的泥土混着血水灌进衣领,刺骨。
他的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话,声音微弱却执拗:“信……一定要送到……答应过他的……”
林默想上前,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他是旁观者,也是囚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少年在雪中一点点耗尽力气,最终倒在离阵地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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