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手指停在那支断笔上。
钢笔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重物砸过,又或是在极寒中骤然崩裂——边缘泛着冷白的茬口,仿佛冻僵的骨刺突兀地裸露在外。
他指尖轻抚而过,触感粗粝微凉,像碰到了一段凝固的痛楚。
黄铜笔帽边缘已氧化发黑,泛出青褐斑驳的锈迹,唯有内侧三个刻痕深陷的字——“写下去”——像一道未熄的火种,在昏黄灯光下微微泛光。
那光不是反射,而是从金属深处渗出的幽微亮色,如同沉埋多年仍未冷却的心跳。
他轻轻将它拾起,动作近乎虔诚。
指尖触到金属的瞬间,衣袋里的怀表忽然一震,不是以往那种温热的脉动,而是一声沉闷的嗡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时间深处猛然睁开了眼。
那震动顺着掌心爬上传臂,竟让他耳道里响起一阵低频回响,如古井底下的钟声,久久不散。
林默屏住呼吸。
四周静得可怕。
修复室里只有恒温系统低微的运转声,像一条细长的呼吸线缠绕在耳际;地板缝隙间偶尔传来金属热胀冷缩的“咔”声,如同旧屋记忆的叹息。
他的心跳渐快,撞击着胸腔,每一下都清晰可闻,仿佛体内也有一支笔,在纸上急促书写。
他闭上眼,试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可耳边却渐渐浮现出一种声音——沙沙、沙沙……先是遥远如风掠荒原,继而逼近如针尖划纸。
那是铅笔在粗粝纸面摩擦的质感,带着纤维撕裂的毛刺感,又似风雪刮过岩壁的嘶鸣,令人牙根发酸。
那是书写的声音。
不是现代打印机流畅的节奏,而是带着迟疑、疼痛与执拗的摩擦声,一笔一画,用力到几乎要刺穿纸背。
每一个落笔都像一次挣扎,每一次提笔都像一次喘息。
他睁开眼,眼前景象骤变。
硝烟扑面而来——呛人的焦糊味钻入鼻腔,混杂着湿土、血气和煤油燃烧后的酸腐气息,让他喉头一紧。
头顶是低矮潮湿的坑道岩壁,泥水顺着裂缝滴落,“嗒、嗒”敲在笔记本边缘,墨迹被晕开成颤抖的黑点。
炮弹轰鸣在远处炸响,每一次爆炸都让整个洞穴剧烈颤抖,碎石簌簌落下,砸在肩头时传来钝痛般的压迫感,脚底地面也在微微震颤,仿佛大地本身正咬牙承受重击。
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出一个佝偻的身影——男人坐在角落的木箱上,右手紧握钢笔,左手压着稿纸,正在奋笔疾书。
那双手布满冻疮与裂口,指节因寒冷而泛紫,可笔杆却稳如铁铸。
他的脸很瘦,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出血,军装袖口磨破,露出结痂的手肘。
但他写得极稳,每一个字都像用尽生命刻下的印记,纸张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凹陷,发出细微的“嚓、嚓”声。
林默站在几步之外,却无法靠近。
他知道这是投影,是他通过怀表进入的记忆片段。
可此刻的感受如此真实:空气中的焦糊味灼烧着鼻腔黏膜,耳膜因爆炸产生的压迫感仍在嗡鸣,甚至那人身上的疲惫气息——汗湿棉布与旧烟草混合的味道——都清晰可感,仿佛他也曾在这密闭空间里屏息良久。
男人停下笔,喘了口气,抬手抹去额角冷汗。
那动作牵动袖口,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烫伤疤痕,皮肤皱缩如枯叶。
他看向洞外漆黑的夜色,低声念道:“今天是1951年2月7日,松骨峰第三次阻击战结束后的第四天。我们守住了阵地,但三连只剩七个人还能站着。炊事员老赵死前还抱着锅铲冲出去了……他说,‘老子也是战斗员’。”
他顿了顿,笔尖微微发抖。
“指导员牺牲时手里攥着一封没写完的家书。战士小陈才十七岁,临终前问我:‘记者同志,你会写我们的事吗?我娘不识字,但她总说,只要有人记得,我就没真死。’”
煤油灯忽明忽暗。
外面传来零星枪声,夹杂着伤员压抑的呻吟——那声音低哑破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一口气,听得人心口发紧。
男人低头继续写,声音越来越轻,却愈发坚定:
“我们不是为了胜利才战斗,而是为了不让我们爱的人哭泣。为了让母亲不必在村口等到白头,让妻子不用把婚戒藏进枕头底下偷偷摩挲,让孩子长大后能挺直脊梁说一句——我的亲人,没有逃。”
笔尖一顿。
远处一声巨响,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近。
冲击波掀得灯焰狂跳,纸页翻飞,林默甚至感到脸颊被一股热浪扫过,空气中弥漫起更浓的硝烟味。
灯灭了。
黑暗中,只有那双手仍在动。
他在无光的纸上继续写,指腹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关节咯吱作响,纸张发出撕裂般的“刺啦”声。
终于,钢笔“咔”地一声折断,断裂的金属茬口扎进掌心,一丝温热的血顺着手腕滑落,在黑暗中留下无声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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