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音乐厅的后台通道里,冷气开得很足,白雾状的寒气贴着地面匍匐游走,在剥落的墙皮上凝出细密水珠,又顺着灰黄裂痕缓缓爬下。
林默靠在那面墙边,后颈能清晰感到瓷砖沁出的阴凉,而掌心攥着的怀表却滚烫——像刚从开水里捞出的煮鸡蛋,烫得指尖皮肤微微发皱,那热流顺着汗毛根部钻进袖口,激得小臂上每一粒鸡皮疙瘩都绷成细小的凸起,连带着腕骨内侧的静脉也突突跳动。
这感觉不对。
以前看投影,这玩意儿顶多温热,今天是烫,烫得他指腹边缘泛起一层薄薄的、近乎灼伤的麻痒。
舞台正前方的幕布还没拉开,但前面嘈杂的人声已经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了: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清脆“咔哒”、西装衣料摩擦的窸窣、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还有空调出风口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所有声音被厚绒幕布吸掉一半后,反而显得更加黏稠、滞重。
一千二百个座位,座无虚席。
前三排坐着的除了文化局的领导,还有几个拿着长焦镜头的熟面孔——那是沈清源找来的“业内专家”,笔杆子早就磨好了,就等着看这场所谓的“闹剧”怎么收场。
一把刚出土、修得半半拉拉的破琴,也配上这种殿堂级的舞台?
苏晚猫着腰从侧幕溜过来,斯坦尼康云台在她小臂肌肉的细微调节下稳得像焊在骨头里;金属支架随着她呼吸轻震,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一声余韵。
她冲林默比了个“OK”的手势,指尖关节因用力泛白,眼神往暗处一瞟——那里坐着李建国。
老人今天特意换上了压箱底的旧军装,肩章铜扣黯淡无光,胸前没挂勋章,就别了一朵有些发蔫的白花,花瓣边缘已卷曲泛褐,散发出极淡的、类似陈年纸张与干枯菊蕊混合的微涩气息。
他双手死死扣在膝盖上,指节青白暴起,浑浊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舞台中央那把被聚光灯笼罩的小提琴——光斑在琴身裂纹间跳跃,像一条条蠕动的银线。
那琴孤零零地架在丝绒台子上,裂纹狰狞,像道丑陋的伤疤;深褐色漆面在强光下泛着哑光,唯有新补的漆痕泛着刺眼的、不协调的亮红,摸上去还带着未完全干透的微黏感。
林默深吸一口气,趁着灯光师还在调适顶光的间隙,快步走上台。
距离那把琴还有三步远,怀表的震动陡然加剧——不是模糊的嗡鸣,而是清晰可辨的“咔哒、咔哒”,像一枚生锈齿轮在颅骨内侧反复咬合,震得他耳膜深处泛起一阵尖锐的酥麻,连带着左耳垂都微微发烫。
他没停,甚至没看台下的观众,径直走到琴架前,假装调整琴身角度,手指却借着身体的遮挡,悄无声息地按在了琴颈那一圈新修补的漆面上。
指尖传来粗粝的颗粒感——砂纸打磨未尽的木纤维、凝固的松香碎屑、还有漆层下隐约凸起的旧刻痕。
必须得试一次。
这几天晚上,他总觉得这块表像个吃不饱的饿鬼,疯狂吞噬着他对那段历史的理解和情绪。
如果之前的投影是被动观看,那现在,这股满溢出来的能量需要一个宣泄口。
“连通它。”林默在心里默念。不是命令,是一种近乎恳求的引导。
指尖下的触感变了。
原本冰凉的木头,此刻竟传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感,像无数蚂蚁沿着指甲缝向上爬行,又似电流在皮下织成一张微网。
林默低头,瞳孔猛地一缩。
在他那个极其有限的视角里,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金色光流从指缝间溢出,像是有生命的藤蔓,顺着琴颈蜿蜒而下,瞬间缠绕在那根最粗糙的G弦上——弦面松香粉末被光流拂过,簌簌震落,在聚光灯下闪出微尘般的金点。
齿轮咬合的摩擦声在他耳膜深处炸响,带着铁锈刮擦金属的粗粝回响。
这次不是把他拉进去,而是要把里面的东西——拽出来。
“各部门准备,倒计时三,二,一。”耳返里传来导播的声音,电流杂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默松开手,退到侧幕阴影里。
那道金光只有他能看见,它正像呼吸一样,在那根琴弦上明灭不定——明时灼灼如熔金,灭时只余一缕游丝般的余烬,在弦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暖痕。
灯光骤暗。
大屏幕亮起,苏晚剪辑的黑白画面切入。
没有煽情的旁白,只有长津湖呼啸的风声——风不是“呼呼”,是裹挟雪粒抽打冻土的“嘶啦”声,夹杂着远处沉闷如擂鼓的炮弹破空声;镜头切到王德全在战壕里那双满是冻疮的手,特写里能看清指甲盖发紫、指腹裂口渗出淡黄组织液,而背景音里,是牙齿不受控制磕碰的“咯咯”轻响。
陈雨欣穿着一身素黑的长裙走上台。
她拿起那把琴,架在肩上——琴托抵住锁骨的瞬间,她脖颈肌肉明显绷紧,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琴弓触弦的瞬间,她的手腕明显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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