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衙署书房,烛火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四周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梆之声。卢照邻回想自身多年沉浮宦海,却始终不得志;
挚友江逸风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朝中奸佞或有当道,边关将士正在浴血,而自己却在此地发现此等通敌丑事,竟无力根除……一股巨大的悲凉、愤懑与对自身、对时局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铺开一张素笺,研浓了墨,提起那支略显破旧的狼毫笔。
刹那间,胸中积郁的所有情感,如同决堤之洪,奔涌而出。
他不再压抑,任由那满腔的悲愤、忧惧、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与对世道人心的深刻洞察,化作笔下淋漓酣畅、字字血泪的墨迹——那便是后世所称的《五悲文》。
其文略曰:
“一悲时命:呜呼!时耶命耶?自弱冠以求,历星霜而迍邅。怀瑾握瑜兮,空老于丘园;志气凌云兮,终蹉跎于州县。冯唐易老,岂独前朝之恨;
李广难封,宁非今世之冤?悲夫!日月其迈,功业不建,白发欺人,壮心徒燃。”
“二悲世道:悲哉世途,险巇难测!谗口嚣嚣,铄金销骨;坦途荡荡,忽成荆棘。鸢鸟竞食,鸾凤伏窜;瓦釜雷鸣,黄钟毁弃。
欲效屈子之问天,恐招渔父之讪笑;思慕贾生之垂涕,空染长沙之瘴疠。”
“三悲知己:忆昔东都之游,与君(指江逸风)携手。文酒相会,琴剑互酬。
君之谈笑,驱我穷愁;君之奇思,拓我昏眸。如何一别,音讯全休?山岳崩颓,沧溟断流!望天涯而踯躅,临风涕泗,岂为私忧?”
“四悲国事:北狄未宾,西戎复炽。旌旗蔽日于河源,烽燧传警于边邑。饥馑荐臻,瘟疫相袭。
闾阎尽乎啼号,宫阙困于沉疾。余一介微躯,空怀杞人之虑;虽万死何辞,恨无鲁阳之戈。”
“五悲生死: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然彭殇妄作,谁辨伪真?圣贤泯没,蝼蚁苟存。
顾此身之非有,若浮沤之暂聚。惧大限之临头,憾素志之未伸。文章徒尔,何补于斯民?魂魄将逝,长归乎幽玄!”
书罢,掷笔于案,卢照邻已是泪流满面,气血翻涌,那纠缠他多年的眼疾似乎也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隐隐发作。
他甚至来不及,也无力再去一趟金池坊,看一眼那张与故友酷似的面容,道一声仓促的离别。
天光未亮,寒意凛冽中,他便带着简单的行装、满腹未尽的抱负与那篇浸透悲凉的《五悲文》草稿,匆匆踏上了北归的路途。
谁也不曾想到,此一去,山高水长,路途颠簸,加之他本就病体沉疴,竟病逝于旅途之中,再也未能回到他牵挂的东都,也再未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江兄”。
一位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诗人,就此陨落,只留下那篇悲音绕梁的《五悲文》,在历史的寒风中呜咽,诉说着一个个体在一个宏大而悲壮的时代里的无尽悲哀。
卢照邻仓促离蜀后数日,郭震如约来到了金池坊江宅。
阿史那月早已得到消息,亲自在二门迎候。
她见郭震虽年纪轻轻,但步履沉稳,眉宇间自带一股疏朗之气,心中先有了几分好感,却也暗自警惕。
“郭先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身阿史那氏,这厢有礼了。”阿史那月敛衽施礼。
郭震连忙还礼,语气爽朗却不失分寸:“老夫人客气了。在下郭震,受升之兄所托,前来叨扰。
升之兄在信中言及府上有一位子侄,欲寻人启蒙,在下不才,愿尽力一试。”
他将“一试”二字说得略重,显然内心对此行并未抱太大期望,更多是看在卢照邻的情面上。
阿史那月将他请入客厅,奉茶后,苦笑道:“不瞒先生,我那侄儿……名唤逸风,因幼时一场大病,损了神智,如今虽已成年,心智却如五六岁稚童。
平日只喜玩耍,于文字之事,怕是……难有进益。
让先生屈尊教导,实在是委屈先生了。”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郭震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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