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老者那句“树挪死,人挪活”,想起了那幅未完成的、眼神倔强的鹰。
“或许……或许我们之前想的都太局限了。”方振富仿佛在自言自语,“总觉得他留在部队是最好的归宿。可如果……如果那里反而成了他的伤心地呢?”
方菊芳依偎在丈夫身边,泪水无声滑落:“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还能找到活下去的劲儿,他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他。”
这一夜,在哐当哐当的列车声中,在一位神秘老画家看似随意却直指人心的点拨下,方振富和方菊芳完成了一次艰难的心路历程。他们从相互指责的焦虑父母,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儿子可能面临的、远比身体创伤更复杂的精神世界。
天快亮时,列车在一个小站短暂停靠。方振富和方菊芳从浅眠中醒来,发现对面下铺已经空空如也,那位韩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下车,只在桌上留下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字:
“根植厚土,心向苍穹。生命自有其路。”
夫妻俩拿着这张便签,看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广袤而粗犷的西北大地,心中百感交集。前方的路依然未知,依然充满担忧,但他们的心,却因为这段奇遇和这语带双关的赠言,奇异地安定和开阔了许多。
列车在晨曦中缓缓驶入站台,仿佛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抵达了这片苍茫的土地。方振富和方菊芳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双脚刚一踏上月台,一股与南方水汽氤氲截然不同的、干冽而粗粝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带着戈壁滩特有的沙土气息和隐隐的寒意,瞬间灌满了他们的肺叶,也让他们因长途跋涉而混沌的头脑为之一凛。
站台很小,很旧,墙壁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几盏昏黄的灯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有气无力。抬头望去,天空是一种极高、极远的灰蓝色,像是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薄尘,没有一丝云彩,空旷得让人心头发慌。远山,只剩下一些模糊而坚硬的轮廓,如同蹲伏在大地边缘的巨兽,沉默地凝视着这片荒凉。
一辆军绿色的越野车早已等在站内。来接站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尉参谋,姓陈,表情肃穆,动作利落,话不多,只是简短地敬礼、问候,便帮他们放好行李,请他们上车。
车子驶出小小的车站,立刻便汇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土黄色的世界。
笔直的公路像一把灰色的刻刀,强行划开广袤的戈壁,延伸向视野的尽头。路的两旁,是望不到边的砾石滩,灰褐色的沙土上,稀疏地趴伏着一簇簇叫不出名字的、灰绿色的、带着尖刺的矮小植物,它们紧紧地贴着地面,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顽强地汲取着地下深处可能仅有的一丝水分。偶尔能看到几株形态扭曲、枝干如铁的胡杨,它们有的还挂着些半黄不绿的叶子,有的则已经完全枯死,但那嶙峋的枝桠依然倔强地指向天空,像一个个不屈的魂灵,在与严酷的自然进行着永恒的、无声的抗争。
没有鸟鸣,没有溪流,甚至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那巨大、沉寂、仿佛亘古不变的荒凉。太阳渐渐升高,光线变得强烈而刺眼,炙烤着大地,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微微扭曲、晃动,如同海市蜃楼。
方振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脸紧紧贴着冰凉的车窗,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这片儿子曾经翱翔、如今却折翼的天空和大地。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
就是这片天吗? 他心想,大军每天就在这片看起来如此空旷、却又如此冷酷无情的天空中飞行?这里没有江南的温柔,没有城市的烟火,只有无尽的荒芜和潜伏的杀机。那突如其来的险情,是在哪一片云后?那致命的强气流,是在哪一座山的上空?他当时看着脚下这片死寂的大地,心里该是多么的孤独和绝望?我当年送他进航校,看着他第一次穿上飞行服,心里满是骄傲,可曾想过,他有一天要独自面对这样的绝境?我这个父亲,把他送上了蓝天,却没能给他一副永远不受伤的翅膀……
他的眼眶一阵酸涩,连忙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用力地眨了眨,逼回那即将涌出的湿热。他不能哭,至少在见到儿子之前不能。
方菊芳坐在后座,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她的目光同样没有离开窗外,但那一片荒芜落在她眼里,却化作了更具体、更尖锐的恐惧。
太荒凉了!这里连棵树都长得这么艰难。她的思绪纷乱如麻,大军从小就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他习惯的是绿树成荫,是车水马龙。他受伤躺在那冰冷的医院里,窗外就是这副景象,他心里该有多苦?他身上的伤,到底有多重?电话里只说“重伤”,到底是哪里伤了?骨头?内脏?会不会很疼?他从小就怕疼,小时候磕破点皮都要我哄半天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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