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乐天!家族安排在江宁的联络人之一,名义上是经营紫檀木料的商人。
陈浩然精神一振,连忙起身开门。陈乐天闪身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壶酒和一包酱肉。他看了眼陈浩然的脸色,便了然于胸:“受气了?”
陈浩然叹了口气,将白天之事粗略说了一遍。
陈乐天听完,给他倒上一碗酒,嘿然一笑:“正常!文强叔(陈文强)早料到你会有此一劫。他让我带话给你:体制内,新人露锋芒,如同稚子抱金过市。你的‘金’是你的才学见识,但在别人学会欣赏你这块‘金’之前,你得先学会用他们认可的‘盒子’把它装起来。”
“盒子?”陈浩然若有所悟。
“对,就是规矩,就是那套他们熟悉的语言和形式。”陈乐天压低声音,“文强叔还说了,家族在你身上投资,不是让你去跟那些老学究比拼谁八股文写得好的。你的价值,在于‘信息差’和‘降维打击’。但打击之前,得先站稳。他让你想想,《孙子兵法》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今日之辱,未必不是让你彻底看清这游戏规则的机会。”
家族的信心和支持,如同暗夜中的灯塔,让陈浩然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他意识到,赵师爷的发难,表面是文体之争,实则是权力和地位的博弈,是对他这个“异类”的排挤。他不能退,退了就永无出头之日;也不能硬闯,那会头破血流。他需要一场漂亮的“反击”,一场既能展现自身价值,又不至于过度挑战现有秩序的“反击”。
机会,在三天后悄然来临。
曹頫突然召集几位核心幕僚,面色凝重。原来,内务府转来一道诘问,针对的是去年一批贡缎入库时间延迟,以及其中部分缎匹疑似出现了轻微色差的问题。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应对不当,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尤其是在曹家如今“圣眷”已不如前,各方盯着江宁织造这块肥肉的微妙时刻。
曹頫要求幕僚们尽快拟写一份回文底稿,既要澄清事实,推卸掉主要责任(最好能引向运输或仓储环节的自然损耗),又要显得态度恭顺,不推诿塞责,还要隐隐点出织造衙门上下已然尽心竭力,偶有疏漏亦属难免。
这是个典型的官场文字陷阱,既要甩锅,又要立牌坊。
赵师爷等人领命,苦思冥想,草拟了几稿,无非是“伏乞钧鉴”、“实因……”、“理合……”等老生常谈,将原因归结于“江南梅雨,路途阻滞”、“丝线批次,微有差异”等模糊因素,最后再叩首请罪。曹頫看了,眉头始终紧锁,显然不甚满意,觉得未能完全摆脱干系,也缺乏力度。
陈浩然在一旁默默听着,大脑飞速运转。他利用这半个月偷偷观察和学习到的官场行文规律,结合现代危机公关和撰写情况说明的逻辑,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构想。
当晚,他闭门谢客,燃灯熬油。他没有完全抛弃传统的公文格式和敬语套话,但在核心的“陈述事实与理由”部分,进行了精心的重构。
他首先以最谦卑的语气承认了“交付稽迟”、“色光微瑕”的事实,定下“请罪”的基调。接着,笔锋一转,开始“陈述情由”,但绝非泛泛而谈:
第一,他引用了织造署内部的物料入库记录和工期流水簿(这是他这些天刻意留心并快速学习的东西),用具体数据说明了那批贡缎原本的计划完成日期,以及因“上谕临时追加苏绣花样”导致的工期被迫调整。
第二,他详细描述了当时为赶工期,在确保质量的前提下,如何“不得已”采用了某地新贡的一种实验性植物染料,并附上了当时负责染匠画押的工艺记录,指出该染料虽色泽鲜艳,但初期稳定性略逊,易受长途漕运颠簸及入库后温湿变化影响,“此非人谋不臧,实乃物料本性使然,今已停用,改用旧法”。
第三,他将责任巧妙地引向了“协同部门”——指出当时负责押运的漕帮船只因避让官船,曾在镇江延误两日,期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缎匹虽经苫盖,难免受潮,这可能是导致色差的关键诱因之一。这一点,他写得极其含蓄,用了“风闻”、“或恐”等不确定词汇,却足以将疑点抛出去。
最后,他再次强调织造署“蒙天恩浩荡,敢不竭尽驽钝”,现已采取多项措施改进流程云云。
整篇文章,表面看依旧是标准的官样文章,格式工整,用词古雅。但在那传统的骨架之下,埋藏的是清晰的因果链条、有限但关键的证据支撑、以及将责任进行技术性分解和转移的现代逻辑。它没有直接指责任何人,却通过摆出“事实”和“可能性”,构建了一套难以被轻易驳倒的防御说辞。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天光微亮。陈浩然吹灭油灯,看着墨迹未干的稿纸,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一次冒险,一次将现代思维巧妙包裹在旧式文体中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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