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沟在前线持续的、低沉的炮火轰鸣声中,勉强维系着风雨飘摇的日常。
支前工作成了压倒一切的重心,柳映雪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其中,李家这个院落,在她心里愈发像个只提供简陋栖身之所的客栈,冰冷而陌生。
张氏和李守仁,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失措后,见那要命的炮火终究没有直接落到头顶,蛰伏在心底的算计与贪婪,便如同惊蛰后的虫蛇,开始窸窸窣窣地重新活动起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柳映雪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影回来,身上带着一股越来越明显的、让他们感到不安的独立气息。
她不再像刚过门时那般,眼神里总带着几分怯懦和对未来的茫然,如今的她,沉默依旧,但那沉默底下,却仿佛藏着坚冰,藏着他们无法触及、也无法掌控的东西。
这种失控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最终发酵成了更为阴暗的攫取欲望——无论如何,要从她身上,抠出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来。
冲突的导火索,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地,由几尺质地厚实的藏青色土布点燃。
区里为了鼓舞士气,表彰在上一阶段异常艰苦的支前工作中表现突出的个人,特意从极其紧张的物资里,挤出了一批微薄的慰劳品。
主要是些日常急需的毛巾、肥皂,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几匹颜色虽然暗淡、但厚实耐磨的土布。柳映雪作为村妇救会公认的骨干,出力最多,解决问题也最有办法,分到了两条毛巾、一块胰子,还有足足六尺藏青色的土布。
这在物资极度匮乏、一尺布都要精打细算的战时,无疑是一笔让人眼热的“财富”。柳映雪从王秀兰手里接过这卷沉甸甸的布时,冰封的心湖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微澜。她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那粗粝却厚实的布料,第一个念头是,或许真该给自己做件能抵御寒冬的夹袄了,身上这件早已破旧单薄,难以支撑。或者,更长远地想,这布应该留着,等到将来……
她将东西用一块干净的旧布仔细包好,揣在怀里,如同怀揣着一个微小的希望,脚步略显轻快地走回李家。刚踏进那扇熟悉的、却令人压抑的院门,张氏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就立刻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怀中那略显臃肿的布包。
“映雪回来了?今儿个咋这么晚?”张氏放下手里正在拣的、夹杂着沙石的糙米,脸上瞬间堆起一种过分热络、近乎谄媚的笑容,拍打着身上的糠灰就迎了上来,“怀里揣的啥好东西?鼓鼓囊囊的。”
柳映雪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下意识地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声音平淡无波:“没什么,娘。就是妇救会发的点慰劳品,毛巾肥皂什么的。”
“慰劳品?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光荣啊!”张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在替她宣扬,眼睛却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那包裹隐约透出的、规则的布料棱角上,“快,快给娘瞧瞧!都发了啥好物件?也让娘跟着高兴高兴!”说着,竟不由分说,直接伸手过来抢夺。
柳映雪早有防备,敏捷地侧身避开,手臂将布包护得更紧,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硬:“娘,就是些平常东西,没什么好看的。我累了,想先回屋歇会儿。”
张氏的手抓了个空,脸上那刻意堆砌的笑容瞬间垮塌,脸色一沉,语气立刻变得尖酸起来:“怎么?如今得了点赏赐,翅膀硬了是吧?连娘看看都不行了?藏着掖着的,莫非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人知道?”她的话如同淬了毒的针,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这时,李守仁也背着手,阴沉着脸从堂屋踱了出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柳映雪和她怀里的布包,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和支持,让张氏的气焰更加嚣张。
“就是!”张氏得到默许,声音愈发尖利,手指几乎要戳到柳映雪鼻子上,“你拍拍良心想想!你一个妇道人家,要不是我们李家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你能有今天?如今得了点东西,就忘了根本,想独吞?你个白眼狼!”
柳映雪看着眼前这两张写满了贪婪和理所当然的丑陋嘴脸,胸腔里那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熊熊燃烧起来。但她残存的清醒告诉她,此刻若失控爆发,正中他们下怀。她强忍着将那布包砸过去的冲动,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锐利地直视张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反驳:
“娘!您这话,说得有失公道!”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这布,这毛巾肥皂,是妇救会,是组织上,对我柳映雪个人这段时间起早贪黑、拼命工作的肯定和奖励!领取名单上,白纸黑字写的是我柳映雪的名字!它不是李家的公产,更不是天上掉下来、人人有份的便宜!”
她特意重重强调了“个人工作”、“组织奖励”和“柳映雪的名字”,试图将这件事从家庭内部模糊的伦理纠缠中剥离出来,赋予其公事的、不容侵犯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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