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压抑中悄然滑过,窗外的榆钱儿由嫩绿转为浅黄,又被初夏的风吹得零星飘落。
柳映雪如同上了弦的发条,在妇救会、李家、田间地头之间奔波,将“柳主任”的角色扮演得无可挑剔。
她处理事务愈发干练,与人交往愈发沉稳,只有夜深人静时,抚摸着那块冰冷的、来自李建业旧军装的布条,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属于她自己的、淬火般的寒光。
然而,等待是煎熬的,尤其是明知仇人就在某个地方,却无法触及,甚至连确切的消息都难以获取。
妇救会的工作虽然能接触到更多信息,但关于独立团,关于李建业的具体情况,依旧如同雾里看花,得到的都是些零碎、滞后且无法验证的传闻。
她知道,必须找到一个更直接、更可靠的渠道。而目前看来,唯一可能帮她,且有能力帮她的人,只有顾长风。
这个决定并非轻易做出。她反复权衡利弊。主动求助,意味着要将自己最“脆弱”(虽然是伪装)的一面暴露在对方面前,可能会引起更多的探究,甚至风险。但若不主动,仅靠被动等待和零星打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拿到确凿证据。顾长风地位特殊,通过军队内部系统核实一个军官的情况,比他容易得多。而且,他之前流露出的那一丝欣赏和善意,或许可以尝试利用。
她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能自然引出话题,又不显得过于刻意和唐突的场景。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临。柳映雪代表村里,去区武装部送一份关于民兵训练与支前运输队协同配合的建议材料。她知道,这类涉及军事协调的文件,很可能会送到顾长风那里审阅。
果然,在武装部那间略显简陋、墙上挂着巨大作战地图的办公室里,她见到了正俯身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的顾长风。他眉头微锁,神情专注,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报告。”柳映雪站在门口,声音清晰。
顾长风抬起头,见是她,目光里的锐利收敛了些,点了点头:“柳主任,进来吧。”
柳映雪走上前,将材料双手递上:“顾团长,这是我们村关于民兵和运输队协同的一点想法,请您过目。”
顾长风接过材料,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指了指旁边的长条木凳:“坐。”他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随手翻看着材料。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柳映雪依言坐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飞速盘算着如何开口。
顾长风看材料的速度很快,目光扫过几页后,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赞许:“思路很清晰,考虑得也周到。特别是利用熟悉地形的民兵为运输队担任向导和警戒这一段,很有实战价值。你们村的工作,做得很扎实。”
“谢谢顾团长肯定。”柳映雪微微欠身,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反而在抬眼的瞬间,眼底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疲惫与忧虑的神色。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团长,有件事……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找谁说……”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一个内心挣扎、无助彷徨的年轻妻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顾长风看着她,没有催促,只是目光沉静地等待着。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一向表现得异常坚韧冷静的年轻女子,此刻正试图卸下某种沉重的负担。
柳映雪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更轻了,却字字清晰:“是关于……关于我丈夫,李建业。”
顾长风目光微凝,没有打断她。
“他……他是民国三十五年春,跟着队伍走的,说是去了独立团。”柳映雪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和苦涩,“走的时候,说是等胜利了就回来。可这都一年多了……音讯全无。一开始,公婆还说可能部队转移快,信寄不到。后来……后来就干脆不提了。我去打听过,说法都不一样,有的说独立团伤亡大,有的又说他们调防了……我……我心里实在是……”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抬起头,眼眶已然泛红,里面水光氤氲,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掉下来。那眼神里,充满了对生死未卜的恐惧,对漫长等待的煎熬,以及一丝被刻意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我不怕等他,也不怕苦。”她看着顾长风,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诚恳,“我就是想知道个准信儿。知道他是不是还……还活着?到底在哪儿?哪怕……哪怕他真的……我也好死了这条心,替他照顾好爹娘,也算全了这场夫妻情分……总好过现在这样,天天悬着心,像个没脚蟹似的,不知道往哪儿去寻……”
她这番“坦言”,半真半假。真的是那份等待的煎熬和对其相知的渴望(尽管渴望的动机是复仇);假的,是她对李建业可能“牺牲”的“担忧”,以及那所谓的“夫妻情分”。她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丈夫“遗忘”、被命运捉弄、却依旧坚守责任的可怜军属形象。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