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一池被投入巨石的水,在短暂的剧烈激荡后,表面的涟漪渐渐平复,但水底的暗流与沉淀的泥沙,却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消化、去沉寂。
柳映雪离婚、状告婆家乃至前夫的事情,如同那块巨石,在白鹿区,尤其在柳家沟,激起的何止是千层浪。
尽管新政权支持,尽管公审大会上的铁证和部队的严厉处分给这件事定了性,但千百年来沉淀在乡间土壤里的那些观念、那些舌头,却不是一纸判决、几次大会就能彻底清扫干净的。
柳映雪搬进村东头那间独立土房后,确实过了几天清静日子。但很快,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像雨后墙角钻出的霉菌,悄无声息地开始滋生、蔓延。
最初是好奇的窥探。总有那闲来无事的妇人或老汉,假装从她院门外路过,脚步放得极慢,脖子伸得老长,目光像是带了钩子,恨不得穿透那扇薄薄的木门,看看这个“胆大包天”、“连男人和公婆都敢告”的女人,离了男人到底是怎么过活的。
看到她屋里升起的炊烟,有人会撇撇嘴:“一个人还开火,真是不会过日子。”看到她晾在院里的那件半旧蓝布褂子,也有人会嘀咕:“瞧那身打扮,哪像个寡妇家……”(虽然她是离婚,但在许多老派人眼里,离了婚的女人,跟寡妇也差不多)。
接着,是井台边、河岸旁、村头大槐树下的“闲磕牙”。
“啧,说起来也是狠心,好歹夫妻一场,就把建业的前程全毁了,听说被发配到西南那边,枪子儿可不长眼呐!”一个跟高氏年纪相仿的老太太,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意味。
旁边一个瘦长脸的妇人立刻接话,嘴角下撇,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鄙夷:“那也是他李家活该!你是没见高氏以前那嚣张样儿,好像她儿子当了多大官似的。现在好了,鸡飞蛋打!不过话说回来,这柳映雪也真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心里头主意正着呢,咬人的狗不叫唤!”
“可不是嘛!”又一个圆脸妇人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你们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来那么大本事?又是弄证据,又是写状子,还能惊动部队上的大官?我听说啊……”她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区上那个陈干事,还有部队里,怕不是都有人帮她?要不她能这么顺当?”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立刻引来一阵暧昧的、心照不宣的低笑和啧啧声。仿佛柳映雪争取自身权益的一切努力和成果,都必须依附于某个男人,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也有稍微明事理、或者受过柳映雪帮助的妇女听不下去,会辩驳几句:“你们可别瞎说!映雪那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她在妇救会干活多拼命你们没看见?那些证据,都是她一点点攒下来的!人家那是自己有本事!”
但这样的声音,往往很快就被更多的“闲话”淹没。
“有本事?有本事能让自己男人不要她?”
“就是,女人嘛,说到底还是要靠着男人。她现在硬气,往后日子长着呢,有她哭的时候!”
“离婚?说得轻巧!以后谁还敢要她?难不成一辈子守活寡?”
这些或明或暗、或“同情”或鄙夷的议论,像无数细小的芒刺,无孔不入。它们不会直接冲到柳映雪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却会通过邻居闪烁的眼神、孩童无意间的学舌、以及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孤立感,传递过来。
孙巧妹有次红着眼圈跑来告诉柳映雪,她婆婆因为她和柳映雪走得近,骂她是“跟那离婚女人学坏了”、“不守妇道”。赵小娥也悄悄说,她男人虽然不敢再动手,但喝醉了还是会嘟囔,说柳映雪“带坏了村里风气”。
柳映雪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的活计会微微停顿一下。她不是木头人,那些话语,尤其是那些带着肮脏臆测的流言,像冰冷的污水,泼在她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干净的心田上,让她感到一阵阵恶寒和屈辱。夜深人静时,她也曾望着窗外的月光,问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一个公道,把自己置于这沸沸扬扬的议论中心,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每当曙光升起,她看到镜子里那个眼神依旧清亮、脊背依旧挺直的自己,想到在区公署大会上那份扬眉吐气的坦然,想到彻底摆脱李家时那身心的轻快,答案就清晰无比。
值!太值了!
她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但她可以选择不听,或者,听了也不往心里去。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妇救会的工作中,组织妇女识字,宣传新婚姻法,调解家庭纠纷。她用忙碌和实实在在的工作,来填充自己的生活,也向所有人证明,一个离开了男人的女人,不仅可以活下去,还可以活得很有价值,很有力量。
她帮着一个刚过门就被丈夫打的小媳妇,联系了区上的妇女干部,最终让那男人写了保证书,再不敢轻易动手。她带着几个妇女,利用农闲时间编织草帽、采集药材,换来的钱虽然微薄,却让她们第一次尝到了经济独立的甜头。她的能力和公正,渐渐赢得了越来越多妇女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信赖。那些背后的闲言碎语,在这些实实在在的改变面前,显得越来越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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