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年初夏,朝鲜战场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一列挂着特殊标志的军列,在严密护卫下,缓缓驶入了东北边境那个熟悉的小城车站。
站台上,早已接到通知的当地政府和部队代表肃立等候,气氛凝重而关切。
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医护人员和警卫人员。随后,一副担架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担架上躺着的,正是左半身裹着厚厚绷带、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的顾长风。
他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但那紧蹙的眉心和微微抿起的嘴唇,泄露了即使在昏迷中,他依旧承受着的巨大痛苦。
曾经挺拔如松的身姿,此刻却只能无力地躺在担架上,左臂被固定在胸前,看上去脆弱不堪。
消息早已传回,柳映雪在市妇联同志的搀扶下,早已等在站台最前面。当她看到那副担架,看到担架上那个熟悉却又陌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丈夫时,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才没有失声痛哭出来。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心绪波动,不安地动了一下。
她快步上前,几乎是扑到担架边,颤抖着手,想要触摸他,却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是虚虚地悬在他裹满绷带的左肩上方。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强忍着,声音哽咽地低唤:“长风……长风,我来了……”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顾长风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适应了片刻,才聚焦到柳映雪脸上。
看到她布满泪痕却强作镇定的脸,看到她那双盛满了心疼与担忧的眼睛,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楚的吸气。
“映雪……”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别哭……我……没事……”
这故作轻松的安慰,反而让柳映雪的泪水更加汹涌。她用力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跟随着移动的担架,寸步不离。
组织上考虑到柳映雪怀着身孕,又要照顾重伤的丈夫,特意将他们安置回之前那间带小院的平房,并派了勤务兵定时帮忙。小小的家,再次被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气氛所笼罩。
顾长风被安置在床上。他的伤势比柳映雪想象的还要严重。左肩胛骨和锁骨粉碎性骨折,虽然经过了前线医院的紧急处理,但愈合情况并不理想,稍一动弹就疼得冷汗直流。最麻烦的是左臂,桡神经受损导致他左手手腕和手指完全无法动弹,麻木无力,医生坦言,即使骨头长好,这只手臂的功能能否恢复,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
身体的剧痛和残废的阴影,如同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军人。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整天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柳映雪端来饭菜,他吃得很少;她想帮他擦洗身子、换药,他却时常固执地扭开头,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勉强去做,结果往往牵扯到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却紧咬着牙不肯哼一声。
柳映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知道,身体的创伤固然痛苦,但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那种从云端跌落、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巨大失落感和对自己成为拖累的愧疚。她不再强行做什么,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水杯、毛巾,在他因疼痛而无法入眠的深夜,握着他冰凉的右手,轻声说着些家常话,或者念一段报纸上的新闻。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渐渐不便,弯腰都显得有些困难。但她依旧坚持自己料理家务,学着生起那不太好伺候的炉子,保证屋里总是暖和的;想方设法弄来有营养的食材,炖汤给他补身体;将他换下来的、带着脓血的绷带仔细清洗干净。每一次弯腰为他整理床铺,每一次费力地端起沉重的洗衣盆,额头上都会渗出细密的汗珠。
顾长风看着她日渐沉重的身子和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一次,柳映雪正费力地踮着脚,想将晾晒的被子收进来,脚下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顾长风瞳孔一缩,下意识想用左手去扶,却只引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和无力感。
“你别动!我自己能行!”柳映雪连忙稳住身子,回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顾长风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这样一个残废,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反而要拖着孕重的她来照顾自己!
夜深人静时,他看着身边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柳映雪,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头,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开始写一封信。信是写给他远在南方老家的母亲的。自从参军离家,他已多年未归,与家里的联系也多是通过组织转交的、报平安的简短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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