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生产,仿佛耗尽了柳映雪一生的气力。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中沉浮了不知多久,意识才如同细弱的游丝,一点点重新汇聚。
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浑身如同被拆散重组般的、无处不在的钝痛。
她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自家熟悉的、糊着旧报纸的顶棚,以及从窗户透进来的、北方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略显苍白的阳光。
“醒了!映雪醒了!”守在炕沿边的顾王氏第一个发现,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巨大的惊喜,连忙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温水一勺一勺喂进她干裂的嘴唇。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生机。柳映雪的目光缓缓移动,看到了婆婆红肿的双眼,看到了坐在不远处凳子上、依旧沉默却明显松了口气的周陈氏,也看到了……并排放在炕梢那个临时搭建的、铺着柔软旧棉絮的木摇篮里,三个小小的、裹在襁褓中的婴孩。
他们那么小,皮肤还红红的,带着褶皱,像三只脆弱的小猫,正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三个……她的孩子……她和长风的孩子……真的都活下来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庆幸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心头的堤坝,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枕巾。她伸出颤抖的、虚弱无力的手,想要去触摸他们,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别动,别动,好好躺着。”顾王氏连忙按住她,用粗糙的手掌替她擦去眼泪,“孩子都好,都好着呢!你看,多壮实!”话虽如此,看着儿媳这油尽灯枯的模样,再看看那三个嗷嗷待哺的孙儿,顾王氏心里那点喜悦底下,沉甸甸地压着的是无尽的担忧。
柳映雪醒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部队家属区和左邻右舍间传开了。随之一起传开的,还有她一口气生了“三个带把儿的”这桩稀罕事。
起初,是络绎不绝的探望和道贺。同事们、邻居们提着鸡蛋、红糖过来,嘴里说着恭喜的话,眼神却总不由自主地往那并排躺着的三个襁褓上瞟,那目光里,羡慕是真,但某种更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悄然滋生。
“哎哟,顾参谋长家真是好福气啊!这一下就得了三个大孙子!真是祖上积德了!”
“可不是嘛!柳干事看着秀秀气气的,没想到这么能生养!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下子三个儿子啊……这往后,光是养大就得费老鼻子劲了吧?啧啧……”
类似的议论,开始在井台边、在供销社门口、在一切人们聚集闲聊的地方,悄悄地流传。那羡慕的语气底下,开始掺杂进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并非善意的揣测。
“福气太大了,也未必是好事儿,怕是压不住哦……”
“一下子来三个,这得抢走别人家多少运气?”
“你看柳映雪那脸色,跟纸糊的似的,别是福气太盛,把自己给折了吧……”
这些裹挟着陈旧观念和微妙嫉妒的流言蜚语,像看不见的寒风,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顾家的小院。
顾王氏是第一个敏锐地察觉到这氛围变化的人。她活了大半辈子,太熟悉乡里乡亲之间这种隐藏在笑脸下的东西。
她开始有意识地减少让外人进里屋看孩子的次数,对外人的打探,也只是含糊地应付着,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谨慎起来。
一次,隔壁一个平日还算交好的妇人,又借着送鞋样的由头过来,眼睛一个劲儿地往摇篮里瞄,嘴里啧啧称奇:“顾婶子,您这可真是……一下抱仨大孙子,这福气,咱们全院都让你们家给占光喽!”这话听着是恭维,那语气却让顾王氏心里咯噔一下。
等人走了,顾王氏沉着脸,对正在给柳映雪喂药的周陈氏低声道:“大姐,你听见没?这话头不对味儿了。咱们得警醒着点,树大招风。”
周陈氏没说话,只是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一眼窗外,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她默默地起身,检查了一下门窗是否插好。
柳映雪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极度的虚弱让她无力顾及外界的变化。但母亲的本能,让她即便在睡梦中,也时刻留意着孩子们的动静。
偶尔清醒时,她能感觉到婆婆和大姨之间那种无声的默契和隐隐的紧绷,也能从她们偶尔的低声交谈中,捕捉到“闲话”、“眼红”之类的字眼。
她心中苦涩,却连开口宽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那份担忧深深埋在心里,将所有残存的精力,都用来努力进食、休息,期盼着自己能快点好起来,能亲手保护她的孩子们。
真正让这暗流涌动的矛盾爆发的,是顾长风偶尔一次被勤务兵扶着到院子里晒太阳时,无意中听到的闲言碎语。
那天阳光稍好,顾长风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左臂依旧吊着,脸色比之前好了些,但眉宇间的沉郁还未完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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