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笑的低烧如同退潮般,在陆廷渊到来后的几日里,彻底消散了。孩子苍白的小脸恢复了红润,那双酷似父亲的黑眸里,属于孩童的灵动与好奇也重新点亮。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心因性”疾病,如同一次剧烈的地壳运动,虽然表面震动平息,却永久地改变了其下情感地貌的格局。
林清歌心中的冰墙,那道由五年伤痛、误解和独立宣言筑起的坚固壁垒,在儿子病中无助的呼唤、陆廷渊笨拙而真实的陪伴、以及那无声滑落的男儿泪的持续冲刷下,已然裂隙丛生。她不再能用纯粹的恨意来定义那个守在门外的男人。他依旧是那个曾带给她无尽伤痛的人,但似乎……也不再仅仅是那个人。
这种认知上的松动,带来了情感上的混乱与内省的暗流。她开始重新审视“原谅”这个词的重量,不是轻飘飘地抹去过往,而是尝试去理解那冰山下可能隐藏的、她从未看清的部分。陆廷渊为何会变成后来那样偏执冷漠?除了性格使然,是否也有她不了解的原因?而自己,在坚守独立与保护儿子的同时,是否也因恐惧和骄傲,筑起了过于绝对的高墙,间接造成了孩子的心理负担?
这些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丝线,在她心中缠绕。她无法用语言厘清,更无法对任何人言说。于是,她转向了最忠实的伙伴,也是她最本真的语言——音乐。
在儿子身体康复,重新沉浸在书本和代码世界后,林清歌将自己关在了埃里克大师庄园那间隔音极佳、可以眺望山景的琴房里。她没有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房间,只有窗外远山的雪顶还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
她坐在钢琴前,闭上眼,手指悬在琴键之上。脑海中闪过的,是儿子抓住陆廷渊手指时那微微舒展的眉头,是陆廷渊蹲在床边无声流泪时颤抖的肩膀,是自己心中那堵高墙崩塌时扬起的漫天尘埃,还有……对未知未来的迷茫,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名为“可能性”的星火。
然后,她的手指落了下去。
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哀婉的悲鸣。流淌出的旋律,初时如同深谷中融化的雪水,带着料峭的寒意与孤寂的流淌,是过往五年她心境的真实写照。但渐渐地,旋律中开始融入一丝暖意,像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温暖着冰冷的溪流。这暖意并非炽热,而是带着一种理解的悲悯与迟疑的靠近。
中段,音乐变得复杂起来。左右手奏出复调的旋律,如同两个人内心的独白与对话。一条旋律线充满了挣扎、质问与不和谐的音符,代表着伤痛与无法轻易放下的过去;另一条旋律线则显得克制、低沉,带着深深的悔恨与笨拙的、试图靠近的渴望。两条旋律时而交织,时而分离,充满了张力与矛盾,仿佛在无声地争吵、倾诉、辩解。
这是音乐才能描绘的、语言无法触及的情感暗涌。
林清歌将这首即兴创作、尚未命名的曲子反复打磨、修改。她没有使用任何东方乐器音色,纯粹的钢琴之声更能直指人心,剥离一切文化的外衣,只剩下最本质的情感碰撞。
几天后,在一个傍晚,埃里克大师提议在庄园的小型音乐沙龙里进行一次非正式的内部交流,只有大师、林清歌、韦伯先生以及……被默许留下的陆廷渊在场。沙龙里只点了几盏壁灯,光线柔和。
轮到林清歌时,她走到钢琴前,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人,只是轻声说:“一首新作,尚未命名。”
她演奏的,正是那首凝结了她近日所有心绪挣扎的曲子。
当那融合了孤寂、寒意、微光、挣扎与渴望的旋律在沙龙里响起时,坐在角落阴影里的陆廷渊,身体猛地一僵。
他不懂高深的乐理,但他听懂了。
那初时的冰冷与孤寂,是她独自带着孩子远走他乡的五年。
那试探的暖意,是儿子病中他笨拙的陪伴带来的细微融化。
那中段复杂的复调与挣扎,是他们之间无法言说的过去、误解、伤害与那悄然滋生的、连她自己都在抗拒的松动。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封闭已久、积满了尘埃与悔恨的情感闸门。他听到了她的痛,她的挣扎,她的迷茫,甚至……她那极其微小的、对于“理解”与“可能性”的探索。
这比任何指责、任何控诉,都更让他无地自容,也更让他……心痛如绞。
他看到她用音乐,将她那颗破碎后又艰难粘合、此刻正充满矛盾与探索的心,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没有怒吼,没有眼泪,只有最纯粹的音符,却比任何形式都更具穿透力。
巨大的悔恨、深沉的爱意、无法言说的感激(感激她愿意用音乐向他展露内心),以及一种被彻底理解和“看见”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他试图克制,但那汹涌的情感早已超出了他意志所能控制的范畴。
滚烫的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冷硬的脸部线条滑落。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流淌,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光。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泛白,仿佛在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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