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沈沐坐在窗边,手中虽捧着一卷医书,目光却并无焦点。
午后与崔琰的那番交谈,如同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江山社稷之失”六个字,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带着锥心的共鸣。
殿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富有压迫感。是萧玄回来了。
沈沐立刻收敛心神,如同以往般站起身,垂首恭立。
然而,那短暂失神后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落寞,周身萦绕的那股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萧玄的脚步顿了一瞬。他深邃的目光在沈沐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拿出新寻来的玩意,或是询问他今日读了什么书。
他只是如常般走到主位坐下,拿起一份奏折,状似随意地道:“平身吧。”
他的语气平淡,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将沈沐那份强自压抑的沉闷与先前一闪而过的怅然,尽数收于眼底。
晚膳在一种异样的安静中用完。沈沐依旧沉默,萧玄也反常地没有试图挑起话题。
膳后,萧玄起身,只对沈沐说了一句“朕去书房”,便转身离开了。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种孤直的冷硬。
踏入书房,屏退左右。
当沉重的门扉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时,萧玄脸上那层平静的伪装才缓缓褪去。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中暗流汹涌。
“影。”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单膝跪地。
“说。”萧玄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沈先生午后申时三刻,于翰林院临水亭,与燕王府崔琰先生相遇。二人交谈约两刻钟。内容涉及算学、漕运、户部统计等。崔琰言……”影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将最关键的那句复述得清晰无比,“‘先生之才,若仅用于宫苑嬉戏或侍奉君侧,实乃江山社稷之失。’”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影垂着头,等待着帝王可能爆发的怒火。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萧玄只是静静地坐着,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最初掠过的一丝本能的不悦,迅速被更深的思虑所取代。
他没有纠结于崔琰的“撬墙角”行为,甚至没有过多在意沈沐与之相谈甚欢的事实。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句话钉住了——
“江山社稷之失”。
这六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他一直以来为自己构建的认知。
他回想起沈沐看他搜寻来的那些玩物时,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疏离与疲惫;回想起沈沐在北戎时,协助呼延律化解马瘟、规划商路时,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与光芒;再对比他回到自己身边后,日渐沉寂的眼眸……
一个认知让他不得不面对:“朕以为给他天下至宝,却原来,朕才是困住他的那座牢笼。”
他给予的,是金屋藏娇般的宠爱,是无所不有的物质。而沈沐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其才华得以施展的天地,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被尊重的价值感。
他一直用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去爱,却从未问过,这是否是对方想要的。这一刻,萧玄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情感模式中那片巨大的、可悲的盲区。
他将这份情感危机,瞬间转化为一个需要解决的“战略问题”。
愤怒无用,嫉妒低级。问题的核心在于,他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方式,一种能真正留住沈沐,而非仅仅困住他的方式。
他挥退了影,独自在灯下沉思了许久。当更漏指向亥时,他终于起身,走向寝殿。
沈沐已经准备歇下,见他进来,依旧是那副恭敬而疏离的模样。
萧玄走到他面前,没有拿出任何东西,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
“是朕疏忽了。”
沈沐一怔,不解地抬眼。
萧玄的目光沉静:“只想着将你留在身边,却忘了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沈沐,告诉朕,除了这四方宫墙,除了那些无用玩物,你真正想做什么?你的医术,你的才智,你的‘格物’之理,难道就甘心只用在朕一人身上吗?”
这番话,如同另一块巨石,投入沈沐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的却是与午后截然不同的浪涛。
他预想了种种可能——不悦的质问、冰冷的警告、或是更强硬的禁锢——独独没有预想到,会是如此直白,甚至堪称坦率的自省与发问。
惊愕过后,一种更深层的了悟逐渐浮现。
是了,他所有的笨拙、强势与不得章法,根源在于……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健康的爱。
一个在阴谋与孤独的泥沼中挣扎求生,又被“焚情蛊”日夜灼烧的人,如何能懂得平等、尊重与放手?他所展现出的,已是他那被权力与痛苦扭曲的世界里,“爱”一个人的全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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