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荣国府的天空像是被泼了层薄墨,晨起时总笼着层蟹壳青。小厮们早早支起竹帘,让秋风裹着凉意涌进来,却吹不散檐下琉璃灯影里的暖香。
那些个婆子们捧着铜火盆在回廊下穿梭,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砖上,倒像是提前放起了爆竹。
荣国府内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缘故无他,史太君——贾母的千秋寿辰便要到了。这位荣国府的擎天博玉柱、架海紫金梁,历经风雨数十载,如今欣逢整寿,自然是阖府上下、乃至神京贾氏一脉关联的亲朋故旧,头等要紧的大事。
早在月前,府中便已成立了专门的“寿庆班子”,由王夫人牵头,大奶奶李纨总管,底下管事、嬷嬷、丫鬟、小厮各司其职,忙得脚不点地。**
王夫人亲自带着几个心腹管事嬷嬷,一连几日泡在库房里,清点、登记各方送来的寿礼。那偌大的库房,此刻竟显得有些拥挤逼仄。只见一尺来高的红珊瑚树流光溢彩,紫檀木底座上嵌着“福寿绵长”的玉牌;紫檀木雕花嵌和田白玉的“寿”字屏风,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展开来足有八扇,气派非凡;更有那从库房梁上悬垂下来的五色缕金绣万寿幡,长长地拖曳至地,上面用金线、彩丝绣满了形态各异的“寿”字,在从高窗透进的日光下,金光闪耀,满室生辉,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樟木、檀香和纸张墨混合的、属于富贵与积淀的特殊气息。
李纨正坐在库房旁临时设的耳房里歇脚喝茶,瞥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捧着一个极为精致的珐琅彩绘祥云瑞兽托盘,满脸喜色地进来,托盘上覆着雨过天青色锦缎。李纨便放下茶盏,笑问道:“周姐姐这般高兴,可是西边刚贡上来的、那批有名的缂丝料子到了?”
“哎哟,我的珠大奶奶,您好眼力!”周瑞家的忙将托盘小心放在桌上,揭开锦缎,露出里面折叠整齐的衣料,那料子在略显昏暗的室内,竟自行泛着一种雨后天青般澄澈柔和的宝光,其上用更细的丝线缂出百蝶穿花的图案,那蝴蝶形态各异,翩翩欲飞,穿梭在繁花之间,寓意“百子千孙”、“瓜瓞绵绵”。“这正是西伯侯特意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给老太太贺寿的衣料子,听说用的是西陵天工苑独有的‘雨过天青’丝线,由最好的工匠耗时一年才缂成这么一匹!您摸摸这质地,这光泽,真真是天上人间少有的宝贝!”
李纨伸手轻轻抚摸,触手温凉滑腻,果然非同凡品。她清楚,那天工苑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据说是上古蚕神娘娘的嫡传弟子——那位名唤黛瓃的仙子亲创,世代传承其秘技。天工苑生产的布匹、衣裙,无一不是顶尖的贡品。据说在上古时期,普通百姓也用得起天工苑的衣料,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技工越来越少,天工苑的布匹、衣裙服饰,专供宫廷和少数王公贵族,寻常人家便是千金也难求一尺。西伯侯以此物为寿礼,足见其诚意与对贾府的敬重。
府里里外外早已装点起来,焕然一新。所有的朱漆廊柱都用新调的上好朱砂漆细细地重新刷过一遍,色泽鲜艳饱满,光可鉴人,映照着往来人影;檐下、廊间挂起了一串串流光溢彩的琉璃绣球灯,那琉璃烧制得极薄,内里中空,可置蜡烛,灯身描绘着福禄寿喜的图案,只待夜幕降临点燃,便会大放光明,将整个府邸映照得如同仙宫玉宇;连园子里那些蜿蜒曲折的石子路,都派了专人拿清水反复冲洗了数遍,再用细麻布一颗颗细心擦拭干净,颗颗卵石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泛着温润自然的光泽,仿佛新铺就一般。
仆妇小厮们捧着各色物件,端着果盘食盒,穿梭不息,个个脸上带着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情,行走间步履匆匆,却又有序,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日清晨,宝玉起来,袭人早已将预备好的几套新衣捧了过来,供他挑选。他左看右看,特意拣了那件最鲜亮的石榴红缂金丝云蝠纹的直身袍子穿上。那缂丝工艺极尽精巧,云纹舒卷,蝙蝠(谐音“福”)翩翩,金色的丝线在袍子表面形成暗纹,在光线下随着步履移动隐隐流动,华美而不张扬;领口处露出雪白的立领中衣,更衬得他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目似点漆,整个人鲜亮得如同秋日枝头最饱满、最耀眼、即将成熟的那颗石榴,洋溢着青春与贵气。
他兴致勃勃地穿过抄手游廊,往贾母上房去请安。廊下摆放的各式菊花正盛,蟹爪、金芍药、白松针……黄白粉紫,形态各异,开得热热闹闹,幽雅的冷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刚走到假山转角处,只见黛玉扶着雪雁的手,缓缓走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件海棠红撒花遍地金的绫缎袄儿,那金线绣出的缠枝花卉图案繁复精致,映着从廊窗透进的晨曦,微微晃眼,流光溢彩;下系着一条松花绿满绣缠枝莲的八幅罗裙,裙裾用料十足,步履移动间,裙摆如水波荡漾,莲影摇曳;发间并未过多装饰,只簪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那蝶翅以极薄的翠鸟羽毛点染,薄如蝉翼,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巧妙牵连,随着她轻盈婀娜的步子颤巍巍地晃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挣脱簪体,振翅飞入那满廊秋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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