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元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倦勤斋庭院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树,枝头才勉强抽出几点怯生生的绿芽,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一如这宫苑主人的心境。
废为庶人的诏书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正式将沈月曦和萧昱钉死在了这方狭小的天地里。送来的饭食愈发粗糙,有时甚至是馊冷的,取暖的炭火也时有时无,品质低劣,燃起来满是呛人的烟雾。看守的士兵换了一批,眼神更加冷漠,如同看守着两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萧昱在经历最初的暴怒和绝望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沉寂。他常常整日不语,只是望着窗外那几株挣扎求生的老树,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沈月曦忧心忡忡,却也知道,有些坎必须他自己迈过去。
她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缝补、踱步、强迫自己咽下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但内心的焦灼,只有她自己清楚。程知节已经登基,名分既定,时间拖得越久,他的统治就可能越稳固。江南的叛乱,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是否能真正撼动这新朝的根基?
那条通过小德子维系的细线,变得愈发重要,也愈发危险。
这一日,送晚膳的又是小德子。他似乎清瘦了些,眉眼间的稚气被一层小心翼翼的惊惶所取代。他放下食盒时,动作比往日更匆忙,甚至在转身时,衣袖不经意间带落了一只粗瓷碗。
“哐当”一声,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守在殿外的士兵闻声探头看了一眼,见只是打碎了碗,骂咧了一句“毛手毛脚的东西”,便又缩回头去。
小德子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蹲下身去捡拾碎片。冯保也立刻上前帮忙。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借着身体的遮挡,小德子将一片稍大的碎瓷片迅速塞入冯保手中,同时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急速说道:
“江南……败了……赵将军……战死……首级传送各州……”
“宫里……在查……私通前朝……小心……”
话音未落,他已捡起其他碎片,如同被火烧到一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倦勤斋。
冯保握着那片边缘锋利的碎瓷,只觉得入手冰凉刺骨,如同握着一块寒冰。他强作镇定,将碎瓷悄悄藏入袖中,收拾好地上的狼藉,这才端着所剩无几的饭菜走入内室。
当他将小德子的话和那片碎瓷一同呈到沈月曦面前时,沈月曦正在穿针引线的手指猛地一颤,细小的绣花针扎破了指尖,血珠瞬间沁出,在她正在缝补的一件月白色旧衣上,染开一点刺目的殷红。
她怔怔地看着那点血红,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
江南……败了?
赵元昊……战死?
首级传送各州示威?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最坏的消息被证实,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寒意依旧如同冰水般浇透了她的全身。江南,那片富庶繁华之地,那点燃她心中微弱希望的火星,竟然如此迅速地被扑灭了?程知节新朝的兵锋,竟如此锐利?
而更让她心悸的,是后面那句话——“宫里在查私通前朝,小心。”
这是在警告!小德子冒着天大的风险传来这句话,说明宫中的清洗和排查,已经触及到了他们这条极其隐秘的联络线!危险,正在逼近!
“娘娘……”冯保声音发颤,老脸上满是恐惧。
沈月曦缓缓放下针线,用帕子按住指尖的伤口,目光落在那片碎瓷上。瓷片边缘锐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萧昱都忍不住抬头看向她,久到冯保几乎要窒息。
终于,她伸出手,拿起那片碎瓷,指尖轻轻抚过那锋利的边缘。
“江南虽败,但火种既已点燃,未必不会死灰复燃。程知节能速胜,靠的是北疆精锐和雷霆手段,但他能一直如此吗?江南世家盘根错节,民心思变,杀一个赵元昊,吓不住所有人。”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至于宫中清查……”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冯保和萧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新皇登基,总要清理旧痕。小德子能传来这句话,说明他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也说明,我们这条线,不能再用了。”
她将那片碎瓷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和隐约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冯保,记住,从今天起,忘记小德子,忘记他说的所有话。若有人问起,你只是按例接收饭食,与其他送饭内侍并无不同。无论发生什么,咬死不知。”
“老奴……明白!”冯保重重磕头。
“昱儿,”沈月曦又看向儿子,“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像现在这样,沉默。愤怒和恐惧,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萧昱看着母亲那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看着被她紧握在手心、几乎要割破皮肤的碎瓷,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眼中的空茫被一种沉重的、与年龄不符的隐忍所取代。
沈月曦将那片碎瓷小心地藏入一个破旧的针线包夹层里。这不再是普通的碎瓷,而是警醒,是耻辱,也是……或许在某个绝望时刻,能用来维护最后尊严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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