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雪下得正紧。
京城的街道上已有了几分年节前的松弛气息,寻常百姓家飘出祭灶的糖瓜甜香。可东厂理刑千户的值房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子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陆仁贾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卷宗,只有三样东西。
左首,是一本用普通蓝布封皮的账簿,纸页泛黄,边角卷起。那是从晋王封地某个“意外失火”的粮栈废墟里,由张阎亲手扒出来的——真正的边军粮饷调度底账,上面用暗语记载着过去三年间,至少有七成拨给晋王麾下边军的粮饷,被转入了十七个不同的江南商号。
正中,平铺着一张三尺见方的桑皮纸,墨迹犹新。那是陆仁贾亲自绘制的“乾坤脉络图”。图上,晋王的蟒纹王印居于核心,向外辐射出十七条墨线,连接着江南那些商号。每条线旁都有蝇头小楷标注:某年某月,白银若干两,经手人某某,最终流向——或是更北的草原部落标记,或是标注着“海外番舶”的船形符号。而在这些商号与草原、海舶之间,又用朱笔勾勒出更细的网,网上挂着一个个名字,大多是晋王府的属官、江南的富商,还有几个,赫然是朝中三四品官员的姓氏。最刺眼的,是几条从草原部落反向延伸回京城的虚线,终点指向几个军械库和工部衙门的简图。
右首,是一个打开的黑漆木匣。匣内铺着深红色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青铜箭头,箭头呈三棱形,血迹已变成深褐色,深深沁入金属纹理;旁边是一小块焦黑的皮革残片,边缘有精致的鎏金云纹;还有几封被火燎过、字迹残缺的信笺,落款处能依稀辨认出一个莲花的印记。
三样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张阎侍立在公案一侧,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脸上的刀疤在跳动的烛火下微微抽搐,目光扫过那三样物事,又飞快地垂下。他记得每一样东西是怎么来的——那本账册,是他带着三个兄弟,在烧塌的房梁下刨了半夜,差点被二次坍塌埋在里面;那枚箭头,是从关外三百里一处被屠戮的商队营地废墟里,从一具孩童的骸骨旁捡到的,与朝廷工部去年才研发列装的新制破甲箭一模一样;那些信笺,则是用三条人命的代价,从白莲教某个分坛的祭坛香炉里抢出来的,上面虽无晋王具名,但约定的时间、地点、暗号,与晋王府某些“正常”往来的行程严丝合缝。
陆仁贾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三样东西,最后落在自己微微摊开的右手上。手掌干净,指节分明,可他却仿佛能闻到上面洗刷不掉的血腥味和灰烬气。这不是他第一次接触阴谋与死亡,但将如此庞杂、零散、充满陷阱与反噬危险的碎片,编织成一条足以勒死一位实权亲王的锁链,仍是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亢奋。
“大人,”张阎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所有口供、证物、线路,均已反复核对三遍以上。参与核心取证的四十七人,除属下与另外三名绝对心腹,其余皆已按照‘绩效外派’方案,暂时调往云贵、岭南等地‘历练’,三年内不得回京。知晓全貌者,不出这间屋子。”
陆仁贾没有立刻回应。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张“乾坤脉络图”上晋王印信的位置,然后沿着一条朱线,慢慢滑向一个江南商号,再转向草原部落的标记。
“这里,”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永昌十六年腊月,晋王以‘犒赏边军、采购御寒’为名,向户部请拨白银十五万两。同年同月,江南‘隆盛行’账面出现不明来源注资十四万八千两,差额两千两,经手人账面‘火耗’、‘损耗’。次年三月,‘隆盛行’以采购茶叶、瓷器为名,向漠北‘商队’出货,货单与实物严重不符,押运者为晋王府退役老卒。四月,漠北鞑靼部小王子帐中,出现与我京营最新制式完全相同的弓弩五十具。”
他的指尖又移向那枚青铜箭头:“这箭头,工部军器监去年七月才定型量产,编号‘丙字七十三批’,首批五千枚,全数拨给晋王督镇的北疆三卫。八月,鞑靼部袭扰边市,守军‘仓促应战’,‘遗矢’若干。九月,我们在关外黑市,发现了同样制式的箭头,要价是工部成本价的三十倍。”他顿了顿,“而鞑靼部那次袭扰,抢走的恰好是晋王侧妃娘家经营的一批价值不菲的皮毛,保险理赔……走的也是‘隆盛行’的暗股。”
最后,他的手指悬在那几封残信上方:“白莲教,‘隆盛行’漠北交易的中间担保人。他们不要银子,只要晋王默许其在北疆三卫的屯田庄子里‘传教’,以及……在必要时候,提供一些‘官面上的方便’。比如,去年白莲教冀州分坛被剿,其首脑却能在官兵合围前一刻逃脱,接应他们的马车,持有晋王府签发的‘采买药材’路引。”
一条线,连着另一条线;一个破绽,扯出另一个破绽。粮饷、军械、走私、通敌、勾结邪教……每条罪状单独拿出,或许都能被晋王用权势和狡辩搪塞过去。但当它们被陆仁贾用这种冰冷、精确、环环相扣的方式串联起来时,就变成了一条逐渐收紧的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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