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街头,尘埃永远在光柱里无休止地翻腾,混杂着汗味、劣质油脂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流民佝偻的背上。阿默早已习惯了这尘埃的重量,它渗进破旧单衣的每一道纤维缝隙,也渗进他沉默无声的世界。
臻多宝的决定像一道突兀的光,劈开了他世界里厚重的尘埃幕布。当赵泓那双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地落在他瘦削单薄的肩头时,一股陌生的、带着热度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道早已麻木的堤坝。他低下头,拼命咬住下唇,试图锁住喉咙深处那酸涩的哽咽,瘦弱的肩膀在赵泓的手掌下无法抑制地细微颤抖,如同被骤然投入暖流中的冰凌。他不敢抬头,生怕一抬眼,那点可怜巴巴的、被视作珍宝的接纳就会消失不见,他只能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指甲崩裂的脚,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巨大漩涡里唯一能抓住的锚点。赵泓的手掌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温度,奇异地熨帖了他心底深处那几乎冻僵的恐慌。那无声的颤抖,是尘埃落定后,灵魂深处泛起的涟漪。
臻多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被酸楚的暖流浸泡。他看见少年低垂头颅下,那截细瘦脖颈上凸起的脊椎骨,像一块倔强又脆弱的石头。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赵泓带少年去后面安置。
赵泓的行动力从不让人失望。几日后的傍晚,暮色四合,一份薄薄却透着沉甸甸分量的报告,被无声地放在了臻多宝那张堆满图纸和零碎木件的宽大工作台上。油灯的光晕在纸面上跳跃,映出几行简洁却字字千钧的文字:
“鲁石,小名阿默。父:鲁振,潼川关守将,擅制守城器械。城破之日,率残部死战断后,力竭殉国,掩护百姓撤离。阿默与其母于乱中失散,流落至临安。其母抵临安后病逝于贫病交加。阿默幼时高热致哑,孑然一身,流落市井,饱受欺凌。”
臻多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鲁振”、“擅制守城器械”、“力竭殉国”、“病逝于贫病交加”、“高热致哑”这些字眼上。指尖的炭笔灰蹭上了纸边,留下一道模糊的墨痕。他抬眼望向院中那个安静的角落。
阿默正蹲在廊檐下的青石板上,全神贯注。赵泓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块不起眼的松木边角料,此刻正被少年那双灵巧却布满细小伤痕的手牢牢握着。一把不甚锋利的小刀在他指间灵活地游走,木屑簌簌落下,如同无声的叹息。他抿着唇,眉头微微蹙起,所有的感知仿佛都汇聚在刀尖与木头的每一次细微触碰上。夕阳熔金的光线斜斜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不过片刻,一只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抱着松果窜上屋檐的小松鼠,已在他掌心初具雏形。松鼠蓬松的尾巴,机警的神态,甚至那微微前倾、蓄势待发的姿态,都在这无声的雕刻中呼之欲出。
那份冰冷的报告,此刻与眼前这充满生机的画面重叠了。臻多宝心中那巨大的悲悯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最初的震惊。鲁振将军的铁血技艺,那在潼川关城墙上曾令敌寇胆寒的机巧之力,竟以如此卑微又如此坚韧的方式,在一个流落街头的哑童指尖悄然延续。他更清晰地看到了阿默身上那种近乎本能的异禀:他观察一块木纹、一个飞鸟掠过檐角的姿态时,那眼神的专注度,像是最精准的墨线;他对空间结构、对力道细微差别的领悟,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天赋,远超任何一个同龄人所能企及。
几乎是同一时间,百草堂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堂主,领着一个少年踏进了多宝阁的后院。
“臻师傅,叨扰了。”老堂主声音温和,“这是小木,我老友的孙子。他爷爷是城西的老木匠,手艺没得说,可惜…唉,病得厉害,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这孩子从小跟着敲敲打打,还算有点底子,您看看…能不能给口饭吃,让他跟着学点真本事?” 老堂主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被称作小木的少年约莫十四岁,身形和阿默相仿,却明显更单薄些,像棵还没来得及长结实就被风雨催打过的树苗。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粗布褂子,胳膊肘处还打着补丁。脸上带着市井少年特有的机灵,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这满是木料、工具和精巧器物的小院。听到老堂主的话,他立刻挺了挺并不厚实的胸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牙齿。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那双手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和老茧裂口的手,无声地诉说着常年与斧凿为伴的经历。这就是小木,一个被生活过早磨砺,却还未被磨去所有鲜亮的少年。
小木的目光很快就被角落里的阿默和他手中的小木松鼠牢牢吸住了。他几步蹦过去,毫不掩饰地凑近细看,嘴里啧啧有声:“嘿!神了!这小耗子,跟活的似的!你刻的?”他指着阿默手中的松鼠,又指指阿默,眼睛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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