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尚未被江南六月的暖阳彻底驱散,如同浸了水的素绡,轻柔地缠绕着远处起伏的丘陵。马车碾过湿润的土路,留下两道清晰而湿润的辙痕,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吱呀声,与林间早起的鸟鸣应和着,是这静谧山水间唯一的韵律。赵泓特意吩咐车夫压着速度,车轮滚过稍大的石块或凹陷时,车身难免微晃,他总能提前一刻,将手臂稳稳地横在臻多宝身侧,形成一道无声的屏障。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每一次晃动都让赵泓的心也跟着悬起片刻。
“慢些无妨。”赵泓掀开侧帘一角,对前头低声嘱咐,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车内浅眠的人,“路还长,稳妥为上。”
车内,臻多宝靠着柔软的引枕,身上搭着薄薄的绒毯。她并未睡着,只是闭目养神。帘隙漏进的光线恰好落在赵泓的侧脸上,勾勒出他专注凝望车外路径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她悄然睁开眼,目光落在他下意识护在自己身侧、因用力而微微凸起骨节的手背上。她没说话,只是裹着毯子的手轻轻挪动了一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紧绷的手背外侧。那一点微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触碰,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了赵泓眉眼间不自觉拢起的细微褶皱。他绷紧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几分,转过头,对上臻多宝沉静如水的目光。
“醒了?”他问,声音放得更柔,带着晨起的微哑,“可觉着颠簸?”
臻多宝极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目光转向窗外。马车正经过一片开阔的缓坡,坡下是连缀如碧玉的水塘,塘边生着茂盛的芦苇和菖蒲,几只白鹭在水边优雅地踱步,细长的腿在澄澈的水面划开涟漪。更远处,是层层叠叠、由浓转淡的青色山峦,被晨雾温柔地拥抱着,像一幅刚刚晕染开的水墨长卷。
“好看。”她轻声说,气息尚弱,但吐字清晰,像怕惊飞了那画中的鸟。
“嗯,”赵泓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低声应和,“等日头再高些,雾散了,山色会更清透。前面找个开阔地方,我们歇脚,煮点东西吃。”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昨日说那薏米粥尚可,我备了些新米和山药。”
臻多宝的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赵泓脸上,那丝微弱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点了然和不易察觉的纵容:“好。”
日头渐渐爬高,驱散了最后一丝缠绵的雾气,将天地间的水汽蒸腾起来,空气变得清亮而温润。车夫寻了路边一处临水的开阔地停下。几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投下浓荫,恰好遮出一片清凉。树下是平坦的草地,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细小野花。
赵泓利落地跳下车,先仔细检查了地面是否足够平坦,才转身,小心翼翼地朝臻多宝伸出手。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入他温暖宽厚的掌心。他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臂肘,几乎是半托半抱地将她安然接下马车,安置在树荫下早已铺开的厚实软垫上。垫子旁,他还细心地放了一个装了清水的铜盆和一方干净的棉帕。
“坐着歇会儿,别动。”赵泓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又仔细地将滑落些许的薄毯重新拉高,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腿,“我去生火。”
臻多宝点点头,依言安静坐着,目光却追随着赵泓忙碌的身影。
他显然并非此道熟手。搬石头垒灶的动作透着一股生疏的认真,捡拾柴火也专挑那些干燥细小的枯枝,码放得整整齐齐。火镰敲击燧石,迸出几点火星,落在揉松的艾绒上,他俯下身,鼓起腮帮子,极小心地吹气。一次,两次,青烟袅袅升起,终于,“噗”地一声,一小簇橘红的火苗欢快地跳跃起来,映亮了他专注的眉眼,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立刻像守护珍宝般,将细柴一根根添入,待火势稳定了,才架上带来的小铜釜,注入清水。
臻多宝一直看着,看着他用袖子抹去额角的汗,看着他将一小碗淘洗得极其干净的米粒小心倒入沸水中,看着他笨拙却一丝不苟地削着山药皮,再切成尽可能均匀的小丁,连同薏米、芡实一起投入釜中。他始终微皱着眉,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精密的操作,时不时用长勺搅动几下,防止粘底。山药的黏液沾了他一手,他也只是随意在衣襟上蹭了蹭,目光未曾离开那釜中翻滚的粥汤。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也照亮了他鼻尖上沾着的一小块不知何时蹭上的黑灰。
一股极其清淡的米香混合着山药的温润气息,随着水汽氤氲开来,弥漫在初夏微醺的风里。这香气不霸道,却异常熨帖,丝丝缕缕钻入心脾。臻多宝深深吸了一口气,连日来被汤药占据的口舌间,竟生出了一丝久违的、属于食物的期待。她看着赵泓被灶火熏得微微发红、神情却异常专注满足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新渗出的汗珠滑落鬓边,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过心间,沉甸甸的,压住了肺腑间惯常的滞涩感。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垫子边缘探出的一朵嫩黄小花,指尖感受到花瓣柔软的凉意,唇角无声地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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