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枪尖崩裂处,露出的内里锻打痕迹,铁色斑驳,夹杂着未除净的炉渣,纹理紊乱,显是新近打造,却工艺粗劣。
赵云的目光骤然一凝,那股因连日劳累而积郁的血气,竟被这意料之外的发现冲淡了几分。
校场演武已至尾声,暮色四合,兵卒们正列队收操。
一名身形壮实的乡勇正要将长枪扛上肩头,枪头与地面青石轻轻一碰,竟“铛”的一声脆响,寒芒一闪,枪尖应声而断,迸溅的火星在渐暗的天光下格外刺眼。
那乡勇愣在原地,满脸涨红,既是惊愕又是羞愧,以为是自己操作不当损毁了公物。
“枪拿来。”赵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周仓快步上前,从那乡勇手中接过断枪,恭敬地递给赵云。
赵云没有去看那乡勇,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截残破的枪头所吸引。
他接过断枪,入手一沉,份量倒是足,可指腹摩挲过断口,一种粗糙的颗粒感立刻传来。
这不是精铁应有的质感。
他蹲下身,将地上的碎铁屑捻在指尖,轻轻一搓,竟有细微的黑色粉末落下。
“炉温不足,脱碳不全,杂质未净,反复回炉。”八个字,如冰珠落盘,自他口中清晰吐出。
这不是武学判断,而是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科学素养。
常山郡背靠太行,铁矿储量丰厚,自古便是冶铁重地。
然而,此地的铁匠铺仍沿用着自汉初流传下来的“竖炉”或更简陋的“地穴炉”。
这种炉子形制简单,却有着致命缺陷:全靠人力鼓风,炉内通风差,温度最高也难以突破一千一百摄氏度,远达不到生铁完全熔化并有效分离杂质的温度。
炼出的所谓“熟铁块”,实则是海绵状的半固态铁,内部满是孔隙和炉渣,软而脆,不堪大用。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海绵铁反复加热、锻打,一点点把杂质敲出去。
这个过程被称为“炒钢”或“百炼钢”,极耗人力物力,且成品率极低。
孙财那样的铁匠铺,为了节省成本,往往用废铁回炉,锻打次数也严重不足,造出的兵器看似光鲜,实则一碰就碎。
这些乡勇,便是拿着这样的“利器”去和黄巾贼寇搏命。
赵云想到昨夜断脊岭上那两名坠马身亡的弟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冷冽的杀意。
这不是对某个人的杀意,而是对这种足以葬送无数性命的落后与愚昧的愤怒。
炉火照不亮的,我来点灯。
“周仓。”
“末将在!”
“传话给山下开铺的刘老,”赵云站起身,将断枪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告诉他,明日辰时,我在校场西边的空地等他。带上他吃饭的家伙。”
周仓虽不解其意,但对赵云的命令从不质疑,抱拳领命而去。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位须发半白、腰背微驼的老人拄着拐杖,在一名乡勇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来到校场西侧。
他便是刘老,山下最有名的铁匠,靠着一手祖传的锻打手艺,在常山县颇有声望,却也因性格耿直,不愿与孙财之流同流合污,生意一直半死不活。
“赵……赵将军,不知传唤老朽,有何吩咐?”刘老满脸疑虑,心中忐忑。
他一辈子只跟铁块和炉火打交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赵云没有多言,只指了指面前一片刚平整过的空地。
那里,赫然砌着一个半人高的半圆形土石炉基,与寻常铁匠铺的炉子截然不同。
它更宽大,炉膛呈倾斜状,背后还留着两个碗口大的通风道,像一对怪异的眼睛。
“刘老,请看。”赵云拾起一根炭条,就在湿润的泥地上迅速勾画起来。
线条精准,结构分明,一个奇特的炉子剖面图跃然地上。
“此炉,我称之为‘反射炉’。你看,燃料与矿石分离,火焰经由穹顶反射,热量集中于炉床。关键在于此,”他指向炉后那两个通风口,“建一座三丈高的烟囱,利用热空气上升之原理,可形成持续不断的强大吸力,这便是‘烟囱效应’。无需人力鼓风,风力却远胜百倍。”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再掺入三成焦炭,代替寻常木炭,炉心温度,可达一千三百摄氏度以上。”
刘老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他听不懂什么“反射”“效应”,但他听懂了“无需鼓风”和“一千三百度”。
那几乎是神话中的温度,足以让最顽固的铁矿石化为金汁!
他起初满心不信,可看着赵云图纸上那严丝合缝的结构,和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怀疑竟开始动摇。
“将军……这……这能成?”
“试一炉,便知真章。”
赵云一声令下,早已备好的铁矿石与焦炭被投入新炉。
刘老亲自掌钳,按照赵云的指示点火封炉。
不过半个时辰,高耸的烟囱便开始发出低沉的呼啸,炉口观察孔内,火光由红转黄,再由黄变白,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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