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离开大宁卫的第七天,工坊外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草籽已经冒出了嫩芽。春天的气息从南边悄悄渗过来,冻土开始松软,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零星的绿色。
刘师傅蹲在壕沟边,用手指拨开一层薄土,底下是暗红色的泥——血渗得太深,一时半会儿褪不掉颜色。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望向工坊院子。
炉烟照常升起,锤声照常响起,乍一看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刘师傅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陈默在的时候,工坊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劲儿。那年轻人往那儿一站,不用说话,大家就知道该干什么,该怎么干。现在陈默走了,虽然活儿还在干,但总觉得少了主心骨。
“刘师傅!”张铁柱从工坊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张单子,脸上带着点兴奋,“开平卫又派人来了,这次要三十杆新铳,二十套新甲。说是冯将军特批的,让咱们优先供应。”
刘师傅接过单子看了看,上面盖着开平卫指挥使司的大印,红彤彤的,很扎眼。这不是第一单了。这七天里,广宁卫、义州卫、锦州卫,前后来了四拨人,都是拿着各卫指挥使的手令,来“采买”军械的。
名义上是买,但给的价钱比成本高不了多少。一杆新铳,工坊的成本是五两银子,开平卫只给六两。一套新甲,成本八两,给九两。算上人工、材料损耗,几乎不赚钱。
“冯将军的面子不能不给。”刘师傅把单子递回去,声音很平静,“接了吧。但跟来人说清楚,现在工坊产量有限,要排队。这三十杆铳,至少得等半个月。”
“半个月?”张铁柱瞪眼,“咱们现在全力开工,一天也就出五杆铳、三套甲。光开平卫这一单就得六天,还有广宁卫的二十杆、义州卫的十五杆……”
“那就让他们等。”刘师傅语气还是平静,“谁急谁先加钱。你跟来人说,如果愿意每杆铳加二两‘加急费’,可以插队,十天交货。”
“这……他们会答应吗?”
“会。”刘师傅说,“你忘了?前天广宁卫来的那个把总,私下塞给你多少钱?”
张铁柱脸一红。前天广宁卫的人确实偷偷塞给他十两银子,想让他们的订单提前。他没敢收,把钱交给了刘师傅。
“这些卫所,不缺钱。”刘师傅转身往工坊走,“缺的是好军械。也速迭儿打大宁卫没打下来,消息传开了。现在整个辽东都知道,咱们工坊造的火铳能打一百步,造的铠甲箭射不穿。他们怕下次鞑子打他们,所以急着来买。”
两人走进工坊。院子里,二十多个工匠正在忙碌。锻打炉烧得通红,张铁柱新招的五个学徒在拉风箱,小脸被烤得发红。钻孔机旁,两个老匠人在给铳管抛光,铁屑簌簌落下。木工台上,王木匠带着徒弟在做枪托,锯末飞得到处都是。
看起来一切正常。锤声、风箱声、锯木声,混成一片熟悉的噪音。但刘师傅注意到,院子里多了几个生面孔。
一个蹲在锻打炉边看火候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岁,皮肤黝黑,手上老茧很厚,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但他看火候的眼神太专注了,不像普通学徒,倒像是在记什么。眼睛盯着炉火的变化,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背口诀。
另一个在钻孔机旁帮忙递工具的中年汉子,身材粗壮,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练武的手。他一边递工具,一边盯着匠人操作钻孔机的每一个动作,连擦汗的间隙都不放过。有次老匠人停下来喝水,他居然伸手摸了摸机器,那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又像是想记住结构。
还有两个在木工台边打下手的小伙子,一个在刨木头,一个在磨凿子。动作还算麻利,但时不时会瞟向王木匠手里的图纸——那是陈默留下的标准图,每个零件的尺寸、角度都标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刨木头的小伙,刨了两下就停下,拿起尺子量厚度,那认真劲儿,不像学徒,倒像是质检。
刘师傅不动声色,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开始整理今天的生产记录。但他的余光一直在观察那几个人。
半个时辰后,那个看火候的年轻人凑到张铁柱身边。
“张师傅,这铁要烧到什么颜色才能锻打?”年轻人问,语气很谦卑,弯腰的幅度都透着恭敬。
张铁柱正忙着调整锻锤的齿轮,随口答:“橘红色就行,不能太红,太红了铁就软了,锻不出形。”
“那锻打的时候,锤子落点有啥讲究不?”
“有啊。”张铁柱擦了把汗,顺手拿起一根烧红的铁坯,在砧子上示范,“你看——”他指着铁坯上的纹路,“得顺着铁纹路打,不能乱锤。第一锤落这里,第二锤落这里,每锤间隔一寸,力道要匀……”
他讲得很详细,那年轻人听得更仔细,眼睛都不眨,还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在上面记。张铁柱看见了,也没在意——学徒记笔记,正常。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练武手的中年汉子凑到钻孔匠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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