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喧嚣渐次消隐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春日江南独有的湿润与宁谧。
林晏稳稳地坐在一匹毛色如栗的牝马背上,这匹马性情温顺,步伐稳健,但林晏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更舒适一些。
他身上原本华丽的绸缎衣裳已被换成了耐磨的青色棉布直裰,头上戴着同色的方巾,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家境尚可、外出游学的书生。然而,他那挺直的背脊和过于清亮敏锐的眼神,却偶尔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与众不同的气度。
在林晏的侧前方半步处,余尘牵着另一匹驮着行李的驮马,不紧不慢地走着。余尘身着一身灰布短打,脚蹬草鞋,低着头,一副沉默寡言、可靠能干的仆役模样。他的腰间系着一根毫不起眼的深色布带,这根布带虽然普通,但却隐约勾勒出他那紧韧的腰线,似乎暗示着这具看似寻常的身体里可能蕴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
“余……阿尘,”林晏开口,差点忘了伪装的身份和称呼,“我们今晚能赶到乌墩驿吗?”第一次长时间骑马,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
余尘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微僵硬的肩背处一扫:“按这速度,日落前能到。公子若是乏了,前面有片柳林,可以歇脚打尖。”
林晏确实需要休息,但“公子”的矜持让他抿了抿唇:“无妨,赶路要紧。”他不想显得太娇气,尽管这颠簸的官道、扑面的尘土、还有夜里客栈粗糙的铺盖,都已远超他过往十九年的人生经验。
余尘没说什么,只默默将水囊递过来。
宽阔的官道沿着蜿蜒的运河延伸开来,仿佛没有尽头。运河之上,水网交错纵横,宛如大地的脉络,而一座座石桥则如同连接这些脉络的节点,将两岸紧密相连。
放眼望去,运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阡陌交错,宛如一幅绿色的画卷。在这绿色的海洋中,油菜花如同一大片金色的火焰,燃烧得正旺,金黄的色彩夺目耀眼,与白墙黛瓦的村落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
河面上,舟楫穿梭如织,船桨划动水面,发出清脆的欸乃声,仿佛是大自然演奏的美妙乐章。偶尔,还会传来船家哼唱的吴侬软语小调,那悠扬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悠远而绵长,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林晏漫步在这官道上,他的目光渐渐被这迥异于朝堂枢密院的风光所吸引。他曾经读过无数描绘江南春色的诗词,那些文字虽然优美,但与他此刻身临其境所感受到的生机与润泽相比,却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在这勃勃生机的背后,林晏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情绪。沿途,他看到不少拖家带口的流民,他们面容憔悴,面带菜色,显然是生活困苦。而在田埂间劳作的农人,也多是妇孺和老者,壮年男子的身影却寥寥无几。
不仅如此,运河上往来的官船似乎格外多,这些官船吃水颇深,显然装载着不少货物。然而,这些船的旗号却都遮遮掩掩,让人不禁心生疑惑。
“看什么呢,公子?”余尘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
“看这‘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临安畿,”林晏低声回道,嘴角噙着一丝复杂的笑意,“只是不知醉的是谁,又为谁而醉。”
余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沉默片刻,只道:“太阳毒,公子戴上帷帽吧。”
林晏瞥他一眼,知他不愿深谈朝局,便也按下话头,接过那顶略显累赘的帷帽。这又是余尘不知从哪弄来的玩意儿,美其名曰遮阳挡尘,林晏却觉得更可能是防止自己这张或许在某些场合露过面的脸,被不必要的目光打量。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林晏感觉腰腿快要散架时,前方出现了一座小镇的影子。青旗招展,屋舍俨然,正是乌墩驿所在。
镇子比想象中热闹,或许是因为地处水陆要冲,驿馆兼营的客栈几乎住满。余尘费了些周折,才要到最后两间相邻的下房。
林晏对住宿条件并无奢求,能有一张平整的床板已是惊喜。他揉着酸痛的腰,看余尘手脚利落地检查房间、安置行李、甚至用自带的艾草熏了熏角落,动作娴熟得像是在荒野露宿了半辈子。
“你先洗漱休息,我去弄些吃食和热水。”余尘交代一句,便又转身出去。
林晏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沿,环顾这间简陋却干净的屋子,窗外是驿馆后院的嘈杂人声,马嘶犬吠,锅碗碰撞,夹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一种奇异的新鲜感冲淡了疲惫。这就是宫墙外的世界,鲜活,粗糙,充满烟火气。
晚饭是直接在堂食用的。油灯昏暗,人声鼎沸。林晏面前摆着一碗笋泼肉面,汤色浓白,面条粗韧,肉块切得豪放。他犹豫了一下,学着邻桌人的样子,低头吃了起来。味道远不如御膳精致,却别有一番酣畅淋漓的痛快。
余尘坐在他侧后方的小凳上,更快地解决了一碗素面,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大堂。形形色色的旅人:赶考的士子、押货的行商、走亲的妇人、还有几个看似寻常却气息精悍的军汉……他的视线在其中一桌人身上略微停顿。那是几个衣着光鲜的商人,正围着中间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绸缎员外服的中年男子奉承。那胖员外满面红光,嗓门洪亮,正吹嘘着自己新得的一件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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