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渗入京城的每一寸砖石,连带着将人的心也冻得硬了。枯黄的落叶在萧瑟风中打着旋,无声地堆积在街角巷陌,一如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旧事。
林晏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摊开着三年前“赤焰案”的卷宗副本。烛火摇曳,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冷寂的墙上,随火光不安地晃动,如同一抹无所依归的魂。空气里弥漫着墨锭冷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微腐气息,他已经这样枯坐了整整三天,除了必要的进食和短暂的休憩,所有清醒的时间都耗在了这些几乎要被指尖摩挲出毛边的纸页上。
眼底布满血丝,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往日里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也有些微散乱。可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黑字白纸构筑的迷宫里,试图从字里行间抠出被精心掩藏的真相。
“余尘…”这个名字无声地滑过唇齿,带来一阵熟悉的、几乎令他窒息的钝痛。那日废墟中的对峙,那人眼中淬火的恨意与冰封的失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至今仍深深钉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绵长的痛楚。
那日后,余尘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如同水滴蒸腾于烈日之下,无影无踪。然而,京城这潭深水之下,暗流却愈发汹涌。刑部、大理寺乃至京兆府,几起看似无关的窃案、伤案、离奇暴毙案,其背后都隐约指向同一个方向。林晏凭借多年的刑名嗅觉,能清晰地感到一股强大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力量正在清扫着什么,掩盖着什么。只有城中隐约的流言和那些案卷里古怪的痕迹,暗示着那个男人并未停步,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燃烧生命的方式,向着那深渊般的真相发起决死的冲锋。
而他,却步了。
不是因为恐惧前方的危险,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恐惧——对自身的确信已然崩塌。余尘的指控,像一根无情的楔子,狠狠钉入他坚信多年的世界观,裂痕自此蔓延,再也无法弥合。他赖以立足的“公正”、“律法”、“证据”,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可疑。
他重新审视“赤焰案”的每一个细节。当年那些被视为铁证如山的卷宗,如今再用挑剔甚至苛刻的眼光去审视,处处透着人工斧凿的痕迹。证词过于完美流畅,像是精心排练后的供述;物证链衔接得严丝合缝,反而失却了真实案件常有的杂乱和偶然性,仿佛一出早已撰写妥当的剧本。他当年为何毫无察觉?是被年轻的锐气和破获大案的成就感蒙蔽了双眼?还是…潜意识里,他对那个出身江湖、行事不拘一格、甚至略带野性的友人,心底深处始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世家子弟的优越与怀疑?是否正因为这份潜藏的隔阂,让他更轻易地接受了那些“完美”的证据,相信了师友同僚的“权威”判断?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这痛苦并非源于余尘的恨,更多的是源于对自己的憎恶。他恨自己的盲从,恨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那只无形巨手、摧毁余尘人生和赤焰门满门的推手中的一员,哪怕他当时深信不疑自己秉持着公正与正义。
父亲林弘毅几日前来过书房,见他形容憔悴,沉湎旧案,蹙眉良久,最终只淡淡提点:“晏儿,往事已矣,当往前看。有些案子,盖棺定论便是最好的结局。触及根本,恐引滔天巨浪,非你我能承栽,亦非林家所能承栽。”
话语中的警示与威严不言而喻。林晏垂首恭听,却第一次在那份一贯敬畏的、沉稳如山的父威面前,感到了一丝冰冷的、无法跨越的隔阂。他开始了完全独立的调查,动用的是这些年来在刑部积攒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和人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与林家或父亲有关的渠道。
调查越深,寒意越重。当年参与定案、审讯、核查证据的几个关键人物,这些年升迁的升迁,调任的调任,甚至有一人已致仕还乡后意外溺亡,其背后似乎都隐约牵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线的尽头,没入京城最幽深、最令人窒息的权力之巅。
他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旧档中,不眠不休,如同最耐心的淘金者。终于,他发现了一处当年被所有人忽略的微小 discrepancy:记录在案的、从赤焰门库房中起获的、作为勾结匪类劫掠官银的巨额赃银,其熔铸形制与户部那年丢失的官银特征,有着几乎难以分辨的细微差异。若非他多年前刚入刑部时,曾因一桩旧案机缘巧合下详细翻阅过户部相关的密档,对官银铸造的极隐秘特征有过印象,绝无可能发现这毫厘之别。
这差异像一道电光,劈开他脑中的迷雾!这说明什么?说明那批作为赤焰门“罪证”的银子,很可能并非户部所失之官银,而是被人耗巨资精心仿铸,用以栽赃陷害!
这是一个突破口,微弱,却足以照亮深黑迷途的一角。他心脏狂跳,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试图找出当年验银的官员、经手的库吏…然而,线索却接连中断。一名当年参与验看的老主事已于半年前病故;另一位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则在月前酒后失足坠楼;甚至连户部档案库中相关年份的部分记录,也恰巧“因虫蛀受潮而毁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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