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整个太师府深深浸染。唯有书房那一隅,透出过分明亮的灯火,像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眼眸,亮得令人心慌。那光穿透雕花窗棂,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与摇曳的树影纠缠,仿佛无数鬼手在暗中舞动。
室内的静,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静。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不再是时间的度量,而是死亡临近的倒计时,一声声,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弦上,余音带着冰冷的震颤。
余尘和萧煜并肩立于这片奢华与杀机交织的空间中央。他们的对面,是刚刚现身的秦岳。
这位权倾朝野、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太师,此刻面色阴沉如冷却的铸铁,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岁月与权谋沉淀下的深重痕迹。然而,他的眼神却异乎寻常的平静,那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是猛兽俯瞰爪下猎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漠然。他没有立刻发难,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只是慢条斯理地踱到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茶海旁,取出一套繁复精致的银质香具。
他的动作缓慢、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优雅。银杵与香盂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鸣响,研磨着某种色泽暗沉、质地粘稠的香膏。那香膏本身并无明显气味,直到被他用银匙小心翼翼地填入桌案那尊造型古拙的狻猊香炉中,以一枚烧得通红的金炭炙烤。
“滋啦——”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一缕极细的烟丝,如同拥有生命般,自狻猊口中袅袅升起。初时淡薄,随即变得凝实,笔直如线,直冲穹顶,然后在空中缓缓散开,化作一片看不见的、清冷幽远的香雾。那香气,初闻似雪后寒梅,再品如月下幽泉,冷冽彻骨,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它与这书房内潜流暗涌、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形成了诡异而惊心动魄的对比。
萧煜的右手,始终稳稳按在腰间的软剑剑柄上,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根根突起,泛出青白的颜色。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山岳,又似一张拉满的强弓,每一寸肌肉都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他向前微不可察地踏出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彻底将余尘护在了自己身形所能覆盖的最安全的后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秦岳,以及书房内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
余尘的感受则更为复杂。那冷香钻入鼻腔,他清隽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秦岳身上,而是快速而精准地扫过书房的布局——靠墙的多宝阁上价值连城的古玩,书架间塞满的典籍,墙角几个看似随意堆放、蒙着些许灰尘的破损箱篓,最后,定格在那尊吞吐着致命芬芳的狻猊香炉上。他的鼻翼微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气味分子的变化。片刻,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沉重的凝重。他认出了这香,也隐约猜到了秦岳此刻焚香的目的——绝非附庸风雅那么简单。
秦岳终于完成了他的焚香仪式,用雪白的丝帕细细擦拭过每一根手指,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污秽之物。他抬起眼皮,那目光浑浊却锐利,如同浸了冰水的针,缓缓扫过萧煜,最终落在余尘身上。
“萧指挥使,余先生,”他开口,声音平淡,不带丝毫火气,却有着金石撞击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出令人心悸的余音,“深夜造访,不请自来,搅人清梦,所为何来?若是为了品茗论香,探讨金石古籍,老夫这书房的大门,永远为雅士敞开。”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若是为了些……捕风捉影、不着边际的猜测,兴师问罪而来,”他的声音陡然下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只怕是选错了地方,也选错了人。”
萧煜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像是在沙场上被血与火淬炼过,带着毫不掩饰的铁锈与锋芒:“太师何必惺惺作态,明知故问?江南漕运,三艘官船连人带货神秘沉没,押运官兵及知情官吏十二户,七十八口,半月内尽数‘意外’身亡!边军三年粮饷,账面上分文不少,运到边关的却尽是沙石霉米!还有,三个月前,那十二名联名上奏、弹劾您结党营私的御史,如今何在?他们的血,恐怕还没干透吧!这一桩桩,一件件,血债累累,冤魂呜咽,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秦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嗤笑出声,手中的香匙被他随意丢回银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向谁交代?皇上?朝廷?律法?还是……你们二位?”他缓缓踱步,宽大的暗紫色锦袍在烛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如同某种剧毒生物的皮肤,“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但更是需要我等臣工勉力维系、方能不至倾覆的巨舟!沉几艘船,死几个人,不过是维持大局稳定、剪除不安因素的必要代价。萧煜,你身为天子亲军,拱卫司指挥使,身在朝堂漩涡中心,岂会不懂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水至清则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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