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是被纸灯的影子晃醒的。
祠堂的窗户漏进晨光,檐下挂着的纸灯不再像从前那样自发起火,安安静静垂着,橘红色的影子在青砖地上铺成一片。
她动了动手指,腕上的墨痕淡得几乎要消失,像被雨水泡过的旧字。
醒了?
林秀娥的声音从火盆边传来。
田小满这才注意到,火葬场的锅炉工正蹲在香案旁,火钳拨弄着冷灰,火星子在铁盆里忽明忽暗。
她想起身,胸口却突然一滞,像是有人往肺里塞了块浸水的棉絮——替身衣早烧了,可那股被千人所痛的重量还盘踞在肋骨间,压得她呼吸都轻了三分。
火熄了三天,灰也没散。林秀娥用火钳挑起一撮黑灰,指腹碾了碾,不是余温。她把火钳往盆里一插,灰堆里竟浮出一点红,像颗没烧透的炭核,它自己烧起来的。
田小满扶着香案走过去。
指尖刚触到火星,耳后就嗡地一响——极轻的笑声,像孩子在春夜的梦里笑,尾音带着点含糊的甜。
她猛地缩回手,火星却追着她的指尖跳,在半空划出个小红圈。
不是怨。林秀娥盯着那点红,火盆映得她眼尾的皱纹发亮,我烧了二十年尸,火里的恨我闻得出来。
这是...盼着什么。
田小满忽然懂了。
那些在井底、在话箱、在纸灯里折腾了半辈子的魂灵,早不是要讨个公道了。
他们只是怕——怕说了一次,就再没人接着说;怕被记了一时,就被忘个干净。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
刘桂香掀开门帘进来时,手里的竹篮还滴着水,铁柱又在学堂耗着,早饭都没吃。她把竹篮往桌上一放,粗布围裙上沾着饭粒,我给他送粥去,您要不要...?
田小满摇头。
刘桂香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盯着她腕上的淡痕:守夜人不当了,日子还长。她指腹蹭了蹭自己的眼角,我男人走那年,我在坟头坐了整宿,没掉一滴泪——不是不疼,是得疼得明白。
门帘又被掀开时,田小满正望着火盆里的火星出神。
陈青山的影子先落进来,他抱着个铁皮箱子,箱角蹭着门框发出吱呀声:话箱...不太对。
他蹲在田小满对面,打开箱子。
从前塞得满满当当的纸条只剩两张,一张写着我不敢说,另一张皱巴巴的,边缘焦黑。连续三天没新纸条了。陈青山指尖敲了敲箱底,声眼也哑了,七处都跟死了似的。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李春花我试了张旧名字,它...他喉结动了动,从箱底爬出来了,平铺在地上,字慢慢化了,像...像在哭。
田小满想起李春花站在井边时的笑,那么轻,那么薄,像片云。
她伸手摸了摸话箱内壁,铁皮凉得刺骨:他们不是不说了,是怕说了也没人听。
陈青山的手指在箱子里蜷起来:我写了张我说你,你在吗?
,投进去了。他抬头时,眼底泛着血丝,守了一夜,天快亮时,箱盖颤了两下,吐出来半张纸。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张焦纸,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
田小满把焦纸贴在胸口。
那点烫意透过布衫渗进来,像颗跳得很慢的心脏。
井庙的门轴锈得厉害,推的时候响了一声。
田小满扶着门框往里看,井水清得能看见底,从前盘在井壁的红莲枯成了黑渣,只在湿滑处留着一行细小的划痕,像是指甲抠出来的,非字非图,倒像谁在黑暗里抓挠井壁的痕迹。
她蹲下来,指尖蘸了点井水,在井沿写:孙小宝,我记得你。
井底地响了一声,像石子落水。
刘文远,你藏的笔记我看了。
又一声。
田小满的手顿住了。
她想起091所的档案库里,被火烧剩的纸页上,有张名单写着无名尸七十三具;想起吴德海在火葬场烧尸时,总往火里扔没字的牌位;想起马秀莲的日记最后一页,用指甲抠出来的童男童女四个字,后面跟着一串省略号。
他们没闹,不是安息了。
是连的资格都没有——没人知道他们叫什么,没人记得他们怎么疼的,他们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月亮升起来时,田小满抱着一叠空白纸条站在井口。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腕上的墨痕彻底不见了,可胸口那团沉滞的重量,倒轻了些。
她抽出第一张纸条: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你疼过。
井底泛起涟漪,一具白骨浮上来,肋骨间卡着半截陶片。
第二张:你被推下井时,有人看见,却没说。
又一具白骨,脊椎骨扭曲成奇怪的弧度,像被人从背后按住了脖子。
第三张:你烧了三次,才肯走。
第三具白骨,头骨上有焦黑的痕迹,下颌骨还张着,像在喊什么。
田小满跪下来。
白骨堆在她脚边,像座小小的坟。
她把纸条一张张覆在骨头上,声音越来越响:我叫你——净水第一个被忘的人。我叫你——被火吞了名字的阿婆。我叫你——井里没刻碑的小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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