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踩着晨露往晒谷场走时,后颈还沾着昨夜烧记忆册时落的灰。
老槐树的影子在脚边缩成淡墨线,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半块铜牌,乙体·终的刻痕硌得指尖生疼——这是她最后一次替别人背名字的凭证。
晒谷场的石磨旁早围了人。
刘桂香怀里的孙玉兰还闭着眼,睫毛却在轻轻颤,像只刚破茧的蝶;陈青山把自行车往老槐树上一靠,车筐里摞着几卷铜皮,边缘还带着连夜敲打的毛边;李德发柱着拐杖站在最前排,枯树皮似的手背青筋凸起,却没像往常那样咳嗽——他在等,等她说那句憋了半宿的话。
各位。田小满清了清嗓子,声音比晨雾还清透。
她看见人群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攥着围裙角,张守义从前带的防化兵小吴搓着军大衣袖口,连总躲在门后的马秀莲都扒着晒谷场的竹篱笆,眼睛亮得像点了灯。
昨儿烧记忆册时,乙体说。她举起半块铜牌,可我突然明白,咱们这些年守的名,念的经,都是替死人活。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从今儿起,轮值守名制废了。
名字不是恩赐,是权利——谁的名字,谁自己写。
人群炸开小半声惊呼。
刘桂香怀里的孙玉兰突然动了动,手指抠住她的衣襟;陈青山从车筐里抽出卷铜皮展开,露出个巴掌大的无盖铜箱,这是自名箱,每户备一个。
逝者的事,自家写,自家存,再不用集中到091所的记言册里。他敲了敲铜箱,声音清冽,没刻符文,没画镇纸,就图个——他顿了顿,看田小满一眼,活人说的,才算数。
李德发的拐杖地杵在地上:不识字的咋办?
画个碗,写个。陈青山从裤兜摸出截炭条,在铜箱上划拉两下,您儿子爱吃甜薯,这就够。
记忆不在字,在这儿。他拍拍心口。
人群里有个老妇挤到前面,手背皴得像老树皮:我家那口子走得急,就剩半块缺角的碗......她声音发颤,能写不?
田小满走过去,握住她发抖的手,您记着的,就是他的名字。
日头爬到树顶时,晒谷场的人散了。
刘桂香抱着孙玉兰往家走,路过代销点时特意买了块红糖——她要给女儿煮碗甜薯粥。
竹门一声推开,灶台上还摆着昨晚没收拾的粗瓷碗,碗底沾着半块咸鸭蛋壳。
她从柜顶摸出本粗纸订的册子,封皮是她用蓝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油灯点上时,灯芯炸了个花,照得纸页上的字迹发颤。
她捏着铅笔,笔尖在亡夫赵大山几个字上顿了又顿——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写,不是跟着守夜人念。
1956年娶我,爱吃咸鸭蛋,死前说汤咸了。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手背上全是汗。
册子摆在灶台边,她对着空碗轻声念了一遍,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
三日后半夜,刘桂香被灶膛里的响动惊醒。
她摸黑点上灯,就见灶灰在砖缝里慢慢聚,聚成个歪歪扭扭的字。
梦里的大山正站在锅台边,穿着她补了三次的灰布衫,笑着摇头:这次不咸。
她醒时脸上还挂着泪,可嘴角往上翘着——这一回,是她自己说的,不是别人替她背的。
陈青山骑着自行车串村时,后车架绑着半打自名箱。
他在西头村遇见个蹲在墙根的老汉,怀里揣着个油布包,打开是双纳了千层底的布鞋:我闺女走那年才十八,这鞋还没纳完......
您画只鞋,写个。陈青山递过炭条,她等您说完,才肯走。
老汉的手哆哆嗦嗦,炭条在纸上拖出条长痕,末了歪歪扭扭补了个。
当晚,他家院角的野菊突然开了,黄灿灿的,像十八年前闺女戴在头上的那朵。
赵铁柱在学校改作业时,窗台上的搪瓷缸冒起热气。
他翻着新编的《说名手册》,守夜人几个字被红笔划了个大叉,换成记得的人承痛者被涂成说话的家。
最后一页夹着张学生的作业纸,歪歪扭扭写着:我奶奶,她总把糖藏在枕头底下。
他把纸页贴在胸口,眼眶热得发疼——这才是记忆该有的样子,不是刻在骨头上的咒,是藏在枕头底下的甜。
孙玉兰坐在祠堂门槛上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她捏着铅笔,在纸上反复写孙玉兰,写废了半打纸。
最后那张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小蚂蚁在爬。
刘桂香蹲下来,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铅笔灰:咋只写自己?
以前......女孩咬着嘴唇,指尖轻轻碰了碰纸角,以前我是孙万财的曾孙女乙体的容器需要被拯救的人她抬起眼,眼神清明得像刚下过雨的天,现在,我是孙玉兰。
夜渐深时,周志国扛着块震动板往井边走。
月光落在井水上,静得像面镜子。
他蹲下来,把板子埋进土里,手指在板面上轻轻敲了敲——这是他和世界对话的方式。
后半夜,震动板突然微微颤动。
周志国摸黑爬起来,借着手电筒光看记录纸,上面的波形像片被风吹皱的云,轻轻荡着,荡着......
他凑近了看,忽然屏住呼吸——这波纹的形状,像极了......像极了人说话时,声带振动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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