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春天来得总是迟些,已是四月,屋檐下的冰凌依旧顽固地挂着尖角,在午后稀薄的阳光里滴着水,仿佛时间也被这严寒凝滞。
合作社大院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新招募的工人在张大山的吆喝下进行着集训,口号声震天响。办公室里,李秀兰正对着算盘和厚厚的账本,核算着上个月的利润,指尖灵活地跳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生机勃勃。
陈望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这一幕,心头却没有丝毫轻松。
他手里捏着一封刚刚译出的密电,是伊万从远东发来的。电文很短,意思却如西伯利亚的寒流,直刺心底:
“望,情况有变。上级突击审查,原定本月发出的三船木材和两船有色金属,暂被扣留检查。瓦西里将军正在周旋,但短期内恐难解决。伊万。”
几乎是同一时间,桌上的另一部电话刺耳地响起。那是连接虹港的商务专线。陈望深吸一口气,接了起来。
“望哥!”林保生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甚至有些失真,
“出事了!我们谈好的那批转运到东南亚的皮草和山货,被‘丰泰’商行截胡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摸清了我们的底价,直接加价一成,船东那边……临时变了卦!”
陈望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声音依旧平稳:“知道了。对方什么来头?”
“查过了,明面上是本地几个潮汕商人合伙的,但背后……似乎有英资怡和洋行的影子。他们出手很准,就打我们的时间差和运力空档。”
“先稳住,别自乱阵脚。损失评估出来第一时间告诉我。”陈望放下电话,金属底座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李秀兰拨打算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她抬起头,担忧地看向丈夫宽阔却略显紧绷的背影。
陈望没有转身,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些正在训练的年轻面孔上,又仿佛穿透了他们,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贸易,这门生意来钱快,看似风光,实则根基浅薄得像早春河面上的薄冰。上游供应商一个念头,下游渠道商一点风波,就能让这看似坚固的链条瞬间崩断。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比窗外的残冰更冷。他走到墙边那块巨大的黑板前——上面原本画着错综复杂的贸易路线图和关系网络。
他拿起板擦,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将那些代表贸易路线的箭头和节点,擦去了一大片。粉灰簌簌落下,留下大片的空白,显得格外刺眼。
李秀兰放下账本,无声地走到他身边,递上一杯刚沏好的浓茶。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但从丈夫的动作和刚才那两通电话里,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秀兰,”陈望没有接茶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后的沙哑,“我们这艘船,看着越来越大,跑得也越来越快。可你有没有觉得,它始终是漂在水上的?”
李秀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片被擦掉的空白,轻声道:“贸易如同借水行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是赚了快钱,可命脉,始终捏在别人手里。”
“是啊,”陈望终于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温热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苏联人一句话,我们的货就得躺在码头吹风。虹港的洋行动动手指,我们的渠道就能被人掐断。我们像是什么?一个高级掮客,一个运气好点的二道贩子!”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自嘲和愤怒。
他猛地将杯中已经温凉的茶水一口饮尽,仿佛要浇灭胸中的块垒。然后,他拿起一支新的粉笔,转身,面对黑板那片刺目的空白,手臂沉稳而有力。
“嚓…嚓…”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先在黑板中央,重重地画了一个圆圈,在里面写下了“原料”二字。然后,从这个圆圈延伸出去,画了几个方框,分别写上“生产”、“加工”、“包装”。最后,又是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终点——“销售市场”。
一条简单、直接,却沉甸甸的链条,出现在黑板上。
他扔掉粉笔,粉尘在光线中飞扬。他回身,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张大山、雷钢,以及放下账本的李秀兰。
“你们都看到了。”陈望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自己的工厂,没有自己说了算的产品,我们建起来的这一切,不管多大多好看,都是沙地上的城堡,潮水一来,说塌就塌。”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生产”那个方框上,几乎要将其戳穿。
“贸易能让我们快速完成原始积累,但要想真正立得住,扎下根,不再受制于人……”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实业!必须打造属于我们自己的,从源头到终端,完全由我们掌控的闭环!”
张大山瞪着眼睛,看着黑板上那陌生的词汇,挠了挠头:“望哥,啥叫……闭环?咱们要去开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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