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镇的南城,烟火气最重的地方,是王承毅的铁匠铺。
铺子不大,甚至有些破旧,但清溪镇的爷们,上到官府的捕快,下到走街的货郎,都认这个地方。
一名腰悬佩刀的卫兵头目恰好路过,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抱拳扬声道:“王大哥,我们那批刀,可有眉目了?县尊大人不日就要启程,这可是送去州府的礼!”
炉火前那座山一般的身影,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用钳子翻动了一下铁胚,让它更均匀地受热。
“送礼的刀,更要用心。我王承毅手里,不出软骨头的废物。”
王承毅的声音,像是两块铁石在摩擦,不响,但沉,“催什么?好饭不怕晚,好刀不怕磨。火候未到,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卫兵头目嘿嘿一笑,也不着恼,反而愈发恭敬:“得嘞,您说的是!我们等得起!”
说罢,转身走了。
在这清溪镇,敢这么跟官府人说话的,独此一家。
无他,王承毅的锤子,稳。
他打出来的东西,正。
一个男人,安身立命,靠的就是一个“稳”字,一个“正”字。
此时,王承毅正赤着膀子,站在炉火前。那身被汗水浸透的虬结肌肉,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诉说着一种言语。
那是铁与火的言语,是千锤百炼的言语。
身边站着个半大孩子,是个学徒,也叫铁牛。
铁牛有些怕他,尤其是师父沉默的时候。
他总觉得,师父的魂,一半在火里,一半在锤上。
“风箱拉稳些,莫要忽大忽小。火是有脾气的,你敬它一分,它敬你一分。”
铁牛一个激灵,赶忙将风箱拉得匀称起来。
炉火“呼”地一下,窜起半人高的湛青火苗,将那块铁胚烧得通体透亮,仿佛一块流动的红玉。
就在这时,王承毅忽然发问:“铁牛,我教你的,怎么看火候?”
铁牛一愣,结结巴巴地背诵道:“铁色如……如初升之日,可塑其形;色如正午骄阳,可展其骨;色若……若落日熔金,则其气已成……”
王承毅“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他夹出铁胚,右手那柄跟了他十多年的大锤,便抡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当!当!当!”
锤声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每一锤落下,都伴随着万千飞溅的火星。
铁牛看得有些痴了,觉得师父不像在打铁,倒像个在宣纸上泼墨的大书生,每一锤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软。
那柄原本只是四方铁块的胚子,在锤下,渐渐有了生命。
它被拉长,被锤扁,有了脊,有了刃,有了那一道笔直的、象征着锋锐的线。
这是县衙卫兵订的最后一柄佩刀。王承毅对这炉刀,很满意。
停下锤,将刀胚举到眼前,眯着眼,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刀身笔直,线条流畅,光是看着,就仿佛能听到它日后饮血时的轻吟。
这块铁,活了。
它的魂,就藏在那笔直的刀脊里。
“淬火。”
吴承毅吐出两个字,将刀胚重新投入火炉。
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成与不成,是龙是虫,全看这一下。
铁牛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将旁边的淬火油槽推了过来。
心里反复念着师父教的口诀,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或许是太过紧张,他的脚下被一块之前敲下来的碎铁绊了一下,整个身子猛地向前一倾。
那盛满了滚烫铁水的坩埚,就在他手边。
“小心!”
王承毅低喝一声,几乎是出于本能,他没有去管那价值千金的刀胚,而是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石头推开。
推开了石头,但那坩埚,却被铁牛的胳膊肘撞翻了。
一锅熔化的铁水,如同金色的毒蛇,泼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铁匠铺里,只剩下风箱还在“呼哧呼哧”地响。
王承毅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右臂。
那条曾挥舞大锤上万次、能精准控制每一分力道的手臂,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卷曲。
皮肉像是被烙铁烫过的猪皮,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白骨。
没有喊。
只是那么站着,低着头,看着。
那不是痛。
那是一种“无”的感觉。
王承毅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了,那里只剩下一片灼烧的白光,将所有的思绪都吞噬了。
他一生都在掌控火,到头来,却被火吞噬了自己的一部分。
学徒铁牛已经吓傻了,瘫在地上,脸色惨白,抖如筛糠,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师父……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王承毅缓缓地转过头,那张黑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看着这个自己从人牙子手里买来,养了三年的孩子,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掉的风箱。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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