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油城,已是两日后的清晨。火车进站时那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像一把钝刀,割裂了江南十日那个浸透了泪水与沉香、既真实又虚幻的梦。踏上北方坚硬冰冷的月台,干燥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根细针,瞬间刺透衣物,扎在肌肤上。这熟悉的、带着工业城市特有尘埃和寒意的空气,与江南那种湿冷入骨、能渗进骨头缝里的寒意截然不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推开家门,一股 因多日未通风而产生的、干燥的、带着浮尘 的气息扑面而来。北方的冬天,室内暖气烧得足,干燥而温暖,甚至有些闷热,与江南老屋那种阴冷潮湿截然相反。 屋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薄灰,寂静,空旷,死气沉沉。这里没有慕容婉留下的沉香,没有她翻阅书籍的细微声响,没有她做饭时厨房传来的温暖香气,只有我离开前留下的、一片狼藉的颓败痕迹。江南十日那个被无限拉长、充满张力与痛楚的时空,在此刻轰然坍塌,将我掷回这温暖却空洞的现实。
我没有开灯,冬天的早上7点半才会亮,我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走到书桌前,颓然坐下。黑暗中,江南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带着灼人的温度,反复炙烤着我的神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阵阵袭来。
我需要一种方式,来锚定这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情绪。 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慕容婉最后那句“保重,要好好的”,是她对我最后的期望。我必须做点什么,把这段过往固定下来。
打开台灯,昏黄的光圈照亮了书桌。我翻出一本崭新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拿起笔,笔尖悬停良久,终于落下。我没有写小说,没有刻意雕琢,只是以一种近乎记录档案般的笔触,开始回溯。从决意南下,到十日相处的点滴,她讲解历史时的知性光芒,品尝美食时的温柔,夜晚相拥的依赖,以及最后那场混合着绝望与深爱的、激烈到近乎自毁的告别……我一字一句地写着,像外科医生解剖自己的身体,冷静,甚至残忍地将那些鲜活的、带着血泪的记忆剥离出来,摊开在纸面上。泪水有时模糊视线,我就停下来,用力揉一揉发酸发胀的太阳穴,或者起身倒一杯冰冷的开水灌下去,让那寒意暂时压住心头的灼痛。 当最后一个句点落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合上笔记本,仿佛也合上了一个时代。心,依然是痛的,空了一大块,但那肆虐的情感风暴,似乎暂时被这厚厚的纸页封印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试图回归一种极其规律的生活。彻底戒了酒,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但我知道,我的魂仿佛丢了一半。外部世界的喧嚣,开始清晰地传入耳中。
那时,已是2007年的2月12日,农历腊月二十五,距离除夕只剩五天。油城的大街小巷已经弥漫开浓厚的年味。商场里挂满了红灯笼,播放着喜庆的音乐,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脸上洋溢着节日的期盼。就在这片喧嚣的背景下,我接到了小学同学聚会的通知,时间就定在2月15号晚上,地点是——东华酒楼。
看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猛地一跳,时光仿佛瞬间倒流。东华酒楼,对我们这些石油子弟来说,承载了太多的童年和青春记忆。那时候,它还是临街的一座朴素的二层小楼,红砖墙,绿色窗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是我们父母单位搞团拜会、是我们考上大学家里摆谢师宴、是过年过节一家人改善伙食最常去的地方。楼下的散座总是人声鼎沸,盘子碗筷叮当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特有的锅气和小时候觉得最香的油烟气。二楼的包间,隔音并不好,总能听到隔壁划拳行令的声音。我们一群半大孩子,曾在这里追逐打闹,也曾在这里懵懂地举行着自以为成熟的“毕业告别宴”。
而如今,眼前的东华酒楼早已今非昔比。旧址上拔地而起的是一座气派非凡、灯火辉煌的五层大楼,外墙是巨大的玻璃幕墙,鎏金的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旋转门内,大厅宽敞得可以开车,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的光芒。门口站着几位身着高开叉旗袍、身姿婀娜的迎宾小姐,脸上挂着标准化却不失甜美的笑容,引导着客人。我曾因模特经纪公司的活动来过这里几次,每次都被那种浮华而疏离的氛围包裹,感觉格格不入。17号要以“老同学”的身份再来,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下午时分,我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佳佳的电话。铃声在响了几声后被接起,那边传来她略带迟疑、却依旧熟悉的声音:“喂?”
“佳佳,”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是我,代环宇。晚上同学聚会,在东华酒楼,你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她有些无奈的声音:“我……我在总医院陪我姥爷呢,好久没回大庆了,这边变化太大,都不知道该怎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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