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那半透明、满是气泡的暗绿色玻璃,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虽未激起完美无瑕的涟漪,却让云湛看到了湖底那真实存在的、通往彼岸的路径。狂热过后,是更加冷静、近乎严苛的复盘与攻坚。
试验工坊内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空气中弥漫着海草灰的咸涩、硝石的微辛、石英粉尘的干燥气息,以及一次次失败熔炼后留下的、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地上堆放着更多形状各异、颜色或深或浅、但无一例外都带着缺陷的玻璃块,它们像是沉默的墓碑,记录着每一次偏离目标的尝试。
问题聚焦在几个核心:颜色、气泡、透明度。
颜色源于铁杂质。即便“白沥岛”的石英砂已是优中选优,海草灰碱中也难免携带微量铁元素。这些铁在高温下多以二价铁(Fe2?)形式存在,赋予玻璃顽固的黄绿色。云湛尝试了多种方法:更精细的水选淘砂;将海草灰碱溶液反复静置沉淀,甚至尝试用少量明矾(偶然购得,作为净水剂)来絮凝共沉淀可能存在的铁杂质;在配方中加入微量二氧化锰(他记得MnO?可作为氧化剂和脱色剂,但需寻找来源,目前只能用极少量收集到的“无名黑矿”粉末尝试)……效果有一些,但不显着,且引入了新的不确定性。
气泡则是另一个噩梦。原料本身含有的水分、碳酸盐分解产生的CO?、海草灰中未燃尽的碳粒或有机物、乃至坩埚壁可能释放的气体,都在高温下形成大大小小的气泡,被困在粘稠的玻璃液中,难以排出。现有的窑炉温度和均热性,尚不足以让玻璃液达到足够低的粘度,使气泡顺利上浮逸出。
透明度与两者相关,也受玻璃液均质程度影响。原料混合不均,熔融不彻底,都会导致内部产生条纹、结石(未熔石英颗粒)等缺陷,影响光线的透过。
云湛几乎住在了试验台和窑炉旁。他脸上的疲惫日益明显,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越来越炽热的专注光芒。他记录下每一次试验的详细参数:原料批次、预处理方式、精确到“钱”的配料比例、升温曲线(通过观察孔记录火焰颜色变化和时间)、高温保持时长、冷却方式……他用炭笔在墙上绘制了巨大的表格,不同配方的试验结果被标记上不同的符号,寻找着可能的规律。
赵德柱和周老窑工跟着连轴转,看着云湛如同着魔般反复试验、记录、沉思,心中敬畏与担忧交织。他们看不懂那些鬼画符般的表格和符号,却能感受到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转机,在一次看似偶然的调整中出现。
那是一次针对气泡问题的试验。云湛尝试在配料中加入极少量的、研磨得更细的硝石粉末,并刻意延长了高温煅烧后的“澄清保温”时间——在最高温度下,保持窑炉密闭,让熔融的玻璃液静静待上一段时间。理论上,更长时间的高温静置,有助于气泡上浮和玻璃液均质化。
当这一炉玻璃在缓慢冷却后被取出时,周老窑工最先发现了不同。
“先生!快看!”他指着刚刚被砸开坩埚倒出的、仍是整体一块的玻璃坨,声音带着激动,“颜色……颜色好像淡了些!气泡……气泡也少了!”
云湛立刻上前。确实,这一炉的玻璃,整体颜色从深绿转向了一种更浅的、近乎橄榄的黄绿色。更重要的是,透过表层,可以看到内部的气泡数量明显减少,虽然仍有,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密集的“蜂窝”状。他敲下一块边缘较薄的碎片,对着油灯。
光线穿透碎片,带来的不再是模糊浑浊的绿影,而是一种较为清晰的、带着淡绿光晕的透亮!虽然仍不纯净,但透明度有了质的提升!已经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灯焰后面手指的轮廓!
“硝石……高温静置……”云湛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闪。硝石(KNO?)在高温下分解,可能释放氧气,有助于氧化玻璃液中的某些还原性物质(包括可能产生气泡的某些成分),同时延长高温静置给了杂质上浮和熔体均化的时间!
方向对了!
接下来,他将硝石的用量、加入时机(是在初始混合时加入,还是在高温阶段加入?)、以及“澄清保温”的时间长短,作为新的变量,进行了系统性的试验。同时,继续优化其他原料的预处理,尝试寻找更纯净的二氧化锰来源(最终通过林家商号,从桂州一带换回少量被称为“无名异”或“土子”的矿物,经云湛检验,确含MnO?)。
温度是关键中的关键。云湛与周老窑工一起,对窑炉进行了又一次改造,加厚了保温层,改进了烟道和风路,尝试使用更耐烧的硬木炭,甚至掺杂了一些能产生更高热值的、碾碎的沥青(偶然从海舶货物中购得少许)。目标是将窑温再提升一个台阶,达到能让玻璃液粘度更低、流动性更好的程度。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不眠不休的调整,多少次希望燃起又熄灭,终于,在一个霜意初凝的清晨,又一次漫长的熔炼与澄清保温周期结束后,窑炉再次被封死,进入缓慢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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