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冬日,湿冷是浸入骨髓的。城西糖坊深处,试验工坊却因那持续不熄的窑火和蒸馏设备蒸腾的水汽,维持着一片与外界隔绝的温热。云湛正与周老窑工一起,观察一批新改进配方熔炼出的玻璃液在石板上的流动与冷凝状态,试图找到改善平板玻璃平整度的方法。赵德柱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凝重与意外的神情,附在云湛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湛手中的记录炭笔顿了顿,随即面不改色地交代周老窑工继续记录数据,自己则跟着赵德柱走出了热气蒸腾的工坊。
糖坊外围,那间用于临时会客的简陋厅堂内,炭盆烧得正旺。一位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癯、身着寻常青绸直裰、作普通文人打扮的男子,正负手而立,看似在欣赏壁上挂着的一幅简陋的岭南山水图,实则气度沉凝,眼神锐利,与那身朴素衣着颇有些不符。他身旁只立着一个同样不起眼的随从,两人均风尘仆仆,却并无多少疲态。
见云湛进来,那男子转过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无半分倨傲,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云湛云先生?在下杜衡,游学至此,久闻先生‘义士’之名,更兼巧思妙手,造物如神,心中仰慕,特来拜会,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声音平和,官话标准,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京腔。
云湛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还礼道:“杜先生客气。云某不过一匠人,些许微末之技,不足挂齿。先生远来辛苦,请坐。” 他并未点破对方可能的身份,只以寻常访客待之。
双方落座,赵德柱奉上热茶后,便按云湛眼色退至门外,亲自把守。
杜衡接过茶盏,并不饮用,只是捧在手中暖着,目光坦然地看着云湛,微笑道:“云先生过谦了。‘白玉盐’利国,‘糖霜’悦世,‘明镜’照心,皆非常人所能为。杜某虽处江湖之远,亦闻先生之名如雷贯耳。不瞒先生,杜某此次南来,除了游历山水,亦是受一位贵人嘱托,特来向先生致意。”
来了。云湛心中微凛,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哦?不知是哪位贵人?云某僻处岭南,竟能入贵人法眼?”
杜衡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非金非玉,只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雕工简朴却透着古意。他双手将锦盒奉上:“贵人身份,暂且不便明言。此乃贵人一点心意,非为酬谢,仅是表达对先生才智的些许欣赏。内有书信一封,先生一看便知。”
云湛并未立刻去接,只是看着那锦盒,缓缓道:“无功不受禄。云某与贵人所知贵人素无往来,如此厚赠,恐难承受。”
杜衡笑容不变,语气却多了几分诚恳:“先生不必多虑。贵人雅量,最喜天下奇才。赠礼不涉恩怨,不附条件,纯粹是惜才之心。至于书信,亦非命令,只是贵人一番拳拳之意,与先生闲话几句罢了。先生看过之后,是焚是留,是回是默,皆由先生自决,杜某绝无勉强,今日之后,亦不会再来叨扰。”
话说得漂亮,姿态也放得低,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云湛。但越是如此,越是显出对方背后的深意与自信。
云湛沉吟片刻,终于伸手接过了锦盒。入手微沉,显然里面除了书信,还有其他东西。他并未当场打开,只是将其放在身旁茶几上,道:“既如此,云某暂且收下。有劳杜先生奔波。”
杜衡见云湛收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也不多留,起身道:“信物既已送到,杜某使命已达,不敢再多打扰先生清静。岭南冬日亦别有风致,杜某尚需盘桓数日,赏玩山水,便先告辞了。” 说罢,又是一揖,带着随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云湛没有相送,只是让赵德柱代送出门。待脚步声远去,厅堂内只剩下他一人,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他拿起那个紫檀锦盒,打开。盒内分为两格。一格放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温润如脂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成简雅的螭龙纹样,刀工精湛,气韵内敛,一看便知非民间之物,价值不菲。另一格,则是一封以火漆封口的信笺,信封是罕见的“澄心堂”纸,素雅挺括,上面并无任何署名。
云湛拿起玉佩,触手生温。这不仅仅是礼物,更是一种身份的暗示。螭龙纹,虽非帝王专用,但寻常百姓和商贾绝不敢轻易佩戴。送礼之人,身份定然尊贵无比。
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笺。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的字迹清俊挺拔,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岭南有奇士,姓云名湛,字未闻。淡泊盐场,始露峥嵘;巧思化物,盐白如雪,糖霜胜琼,明镜澄心。非独匠器之巧,实蕴经世之才,利国利民之器,不可藏于野。
闻君高义,得‘义士’之旌,心甚慰之。然才高者谤兴,物珍者觎众。岭南虽佳,终非龙腾之地;商贾虽富,难免风雨飘摇。
孤,好贤若渴,慕才如命。知君志存高远,非池中之物。若蒙不弃,愿虚左以待。京城虽遥,必有君一席清静之地,广厦之材,尽可施展。盐糖镜器,不过小道;经纬天地,方显雄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