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莹的父亲踉跄上前,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声响,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那里,压得他说不出完整的话。
晏玖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柄收鞘未尽的剑。
灵堂里的烛火被夜风掀动,光影在她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那光忽明忽暗,映得她眉骨下陷如刀刻,鼻梁投下的阴影像一道封印的符痕。
空气中有檀香与纸灰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带着微凉的触感。
远处,一只铜铃轻响,声音细碎而遥远,如同亡魂低语。
“我……我想问……”男人终于挤出声音,沙哑得如同枯枝摩擦,“我女儿……她……来世……还能做人吗?”
全场死寂。
连空气都凝滞了。
黎小梨蜷在沙发角落,泪痕未干,睁大眼睛望向那个颤抖的父亲。
她的指尖抠进布艺沙发的缝隙,触觉麻木,只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耳膜的闷响。
江阿孜低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手套边缘,皮革的微涩感在指腹划过,像在确认某种存在。
佘良默默后退半步,避开这道不该由活人回答的问题。
他的皮鞋碾过地板接缝时发出轻微“咯”声,像是命运悄悄合拢的门轴。
只有梦娘还站着,目光沉静如水,落在晏玖肩头。
晏玖缓缓转过身。
她的眼神不冷也不热,像冬日清晨结了一层薄霜的湖面,倒映着摇曳烛光,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看着万莹父亲,看了很久,久到对方几乎要跪下去。
屋内寂静得能听见蜡油滴落的“啪嗒”声,和老人粗重喘息中夹杂的哽咽。
“我不知道。”她说。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砸出回音,在梁木间来回震荡,震得人胸口发闷。
男人浑身一震,眼底刚燃起的一点微光骤然熄灭。可晏玖没有停下。
“我能看见执念,能通阴阳,能替亡者走完最后一程——但我不能改命。”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温柔,语调如拂过水面的风,“轮回不是商铺,没有库存清单供我查阅。你女儿有没有来世,要看她心中是否还有未放下的事,要看她死后是否被人记住,要看……她值不值得再入红尘。”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一阵风掠过檐角,吹得灵幡猎猎作响,布帛撕扯空气的声音尖锐得像哭嚎。
男人怔住。
泪水突然滚落,砸进衣领里,无声无息,却留下湿热的印记,顺着锁骨滑下,冰凉一片。
“可……可她才十九岁啊……”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她还没谈过恋爱,没看过雪山,没吃过最北边的烤羊排……她连大学都没毕业……就这么走了……老天爷怎么能……怎么能……”
他说不下去了,整个人佝偻下来,肩膀剧烈起伏。
每一次抽噎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拽出的痛楚,听得人心口发紧。
晏玖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师兄说过的一句话:“修道之人最怕动情,因为一旦动情,便知众生皆苦。”
那声音仿佛就贴着耳畔响起,带着雪夜炉火的暖意和旧棉袍的淡淡樟脑味。
她喉头微动,终究什么也没再说。
只是轻轻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她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缓的鞠躬声。
万莹的父亲深深弯下腰去,额头几乎触地。
他的动作迟缓而庄重,膝盖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沙”声,像是用尽余生最后的力气在行礼。
那一躬,不是感谢神明,也不是祈求救赎,而是一个父亲,在命运面前卑微到极致时,唯一能做的尊严之举。
晏玖没有回头。
但她知道,那一躬,会一直跟着她,直到某一天她也被人如此郑重地道别。
她一步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梯,脚步沉得像是背着整座灵堂的重量。
每踏一级,楼梯都在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月光中浮游如魂。
阁楼狭小昏暗,只有一扇斜顶天窗透进月光。
墙角堆着几口未完工的棺材,木香混着陈年香灰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那是松脂的清冽与灰烬的焦苦交织,吸入鼻腔后久久不散,像一段不肯离去的记忆。
指尖触到棺木边缘时,粗糙的纹理扎进皮肤,微微刺痒。
晏玖盘膝坐下,从袖中取出三炷香。
香是特制的,取自阴山脚下的冷松,燃时不扬烟,只凝一线青气,专用于窥探因果命途。
她点燃它们,插进铜炉之中。
火苗跳了一下,随即安静下来,橘红的光晕映在铜壁上,微微颤动,如同呼吸。
香烟升起,起初笔直如线,继而扭曲、分叉,竟在空中勾勒出模糊的形状——先是箭头,指向东南;下一瞬又化作巨大问号,悬于头顶,缓缓旋转。
那烟形似有生命,在视野中游移,带来一种奇异的压迫感,仿佛幽冥之眼正悄然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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