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日,京城下了第一场薄霜。
清晨推开窗,瓦垄上、枯草尖都覆着一层毛茸茸的银白,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冰冷的光。空气凛冽清澈,吸进肺里像含了一口薄荷,凉意直透脑门。坊市间的吆喝声都比往日清脆几分,带着呵出的白气,热腾腾地升腾在清冷的空气里。
林昭起的比往常更早些。她坐在小阁的书案前,面前铺开的不是账册地图,而是一沓普通的竹纸。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浓黑发亮,一支狼毫小笔在指尖转了转,最终稳稳落下。
她在写一篇文章。
题目是《边关寒士问》,用的是最寻常的馆阁体,字迹端正,乍看像是哪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在抒发胸中块垒。
“……夫戍边将士,披坚执锐,餐风露宿,所恃者何?一腔忠勇,三尺锋刃,更赖粮秣足而衣甲暖也。今闻北地早寒,九月飞雪,戍卒犹衣单葛,夜卧冰毡。或有司曰:粮饷已发,冬衣已备。然则何以至军前则薄如蝉翼,絮如败絮?……”
她的笔锋不疾不徐,字字平实,却像一根根细针,专挑最让人坐不住的地方扎。没有指名道姓,没有具体案情,只说现象,讲道理,引经据典地论述边军冬衣供应之重要,再看似无意地提及“采买环节若存弊窦,则暖十指不如寒三军”的道理。
写到关键处,她笔尖一顿,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或有商贾‘玄’字为号,承揽巨万,货值几何,质价几许,簿册茫然。此非理财无方,实乃监管失位。若使阳光普照,虫蠹何藏?若令账目清明,贪渎何遁?小子不才,妄议国事,惟愿衮衮诸公,垂听边塞风鸣,莫负将士热血。”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拿起纸对着窗光看了看。字里行间那股子克制着的愤懑与忧虑,恰到好处。既点了“玄字商号”,又模糊了具体指向;既质疑了监管,又摆足了忧国忧民的书生姿态。
这是一块石头。她要把它投进看似平静的潭水里,看看能激起什么样的涟漪,惊起什么样的水底生物。
萧凛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他今日换了身石青色的常服,少了些皇家的威仪,多了几分文士的清朗,只是眉眼间的锐利依旧藏不住。
“写好了?”他走到案边,低头看那篇文章。
林昭将文章递过去:“殿下看看,可还妥当?”
萧凛接过来,快速浏览一遍,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言辞恳切,引据得当,忧国之心跃然纸上。更妙的是……该点的都点了,该藏的也都藏了。即便有人想追查作者,也只会当作是个读过几本兵书、有些迂阔热肠的落第举子。”他顿了顿,“只是这‘玄字商号’……”
“账册副本里,‘玄字叁号’出现多次。我将其泛化为‘玄字为号’,既暗示了线索,又不至于立刻让人联想到具体某一家。真正知道内情的人,看了自然会心惊;不知内情的,也只当是个泛指。”林昭解释道,“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模糊的敲打。”
萧凛点头,将文章仔细折好,放入一个普通的青布书袋中:“散播的渠道已经安排好了。城东‘文华书局’的掌柜,是咱们的人。他会将这篇文章混入一批新到的时文选本里,免费赠阅给往来书生。南城几个茶楼的说书先生,也会拿到润色过的‘故事版’,在闲谈时零星讲出来。不出三日,这些话头就会在士子和平民中悄悄流传。”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林昭知道,这背后需要一张多么精细可靠的情报网和执行力。从书局到茶楼,从书生到贩夫,信息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却又难以追踪源头。
“重点观察几处,”林昭补充道,“国子监、翰林院、还有……沈砚舟常去讲学的‘明理堂’。清流官员和他们的门生弟子聚集之地,对这类话题最敏感。”
“已经吩咐下去了。”萧凛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热茶暖手,“另外,赵谦那边也有动静了。”
林昭精神一振:“哦?”
“他那个妾室的兄弟,昨日突然将刚买下不到一个月的一千亩水田,低价急售,接手的是个从未在本地露过面的徽商,价格压得极低,几乎是半卖半送。”萧凛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他那长子,原本在城北‘松鹤书院’备考,昨天向先生告了假,说是母亲染恙,要回乡侍疾。但咱们的人盯着的车马行记录显示,他们雇了两辆大车,装的却不是书籍行李,而是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出了南门,往通州码头方向去了。”
“这是要跑。”林昭蹙眉,“动作这么快?”
“怕是吓破胆了。”萧凛冷笑,“张启明刚‘自尽’,王家态度暧昧,沈砚舟又在朝堂上高喊彻查。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手里又确实不干净,能不怕吗?我猜,他得到的‘暗示’,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直接,更冰冷。”
林昭沉默了片刻。赵谦的恐慌,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冬衣采买这条线底下,藏着让知情者寝食难安的东西。而沈砚舟,恐怕不只是“暗示”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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