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重复着第一日的枯燥。但她的工作渐渐有了些眉目。通过横向比对,她发现了几处蹊跷:一是同一批货,入库和出库的重量或件数,偶尔会有极细微的、写在“耗损”名目下的差异,这些差异单看不大,但累积起来颇为可观;二是与几家固定商号的往来,价格在近期有几次不正常的波动,且波动时间点与王珣自己记录的一些“人情往来”、“节敬”开支隐约对应;三是…有几笔数额较大的“特殊运输”和“仓储”费用,记录含糊,既无详细承运方,也无明确仓储地点。
午饭时,送饭的换了个面孔木讷的小丫鬟。放下食盒时,小丫鬟的手指极快地在食盒底部某个凹陷处按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
姜宁心中一动。饭后,她假意收拾,手指拂过食盒底部,触到了一小块微微凸起的、粘附的蜡丸。她不动声色地捏在掌心,借着去耳房“歇息”的片刻,背对可能存在的窥视孔(她已检查过,耳房墙壁并无明显孔洞,但不敢掉以轻心),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小卷极薄的纸,上面是萧凛熟悉的、用只有他们懂的简码写成的信息:
“王珣疑你,另有一双眼睛在暗处观察,身份不明,谨慎。货栈亏空或与‘南货北调’私利有关,可从此处着手,分寸自握。”
南货北调…私利…
姜宁将纸条就着喝剩的水吞下,心中了然。王珣利用管理货栈之便,夹带私货,或者侵吞正货,中饱私囊,这是很多管事的常见伎俩。那笔亏空,很可能就是他做手脚时没抹平留下的窟窿。而另一双眼睛…会是王氏内部其他派系的人?还是沈砚舟的耳目?或者…与那“影子”有关?
她回到账房,思路更清晰了。下午,她开始重点核查那几笔含糊的“特殊运输”和与价格异常波动相关的往来。她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的方式,将涉及这些疑点的账页单独抽出,放在一边,眉头锁得更紧,偶尔摇头叹气,一副遇到难题、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傍晚,钱管事再次出现,这次王珣也亲自来了。
王珣依旧穿着那身宝蓝绸袍,脸色比前两日更显阴沉,眼底带着红丝,显然也被这烂账折磨得不轻。他扫了一眼书案上那堆被姜宁翻得更乱、却似乎也分出了些类别的账册,以及她手边那叠写满字的纸,还有她特意放在显眼处的、涉及疑点的几页账,沉声问:“如何?可看出些什么?”
姜宁连忙起身,低着头,声音带着疲惫和忐忑:“回珣爷,账目…确实繁杂。小女子初步梳理,发现几处…几处可能不太对劲的地方。”她指着那几页疑点账,“比如这几笔‘特殊运输’,费用奇高,却无具体承运商号记载,不合常理。还有与‘兴隆记’、‘丰泰号’的几次交易,价格波动似乎…与寻常市价走势有异。”
她没有直接说出“私吞”、“做价”这样的字眼,只是指出“不合常理”、“有异”。既能展现能力,又不会显得太过咄咄逼人,惹恼对方。
王珣拿起那几页账,仔细看了看,脸色变幻不定。他自然知道这些“不合常理”之下藏着什么。眼前这女子,竟真能从这堆乱账里,精准地揪出这些要害…本事是有,但这眼睛,也太毒了些。
他心中忌惮更深,但眼下解决亏空更要紧。他放下账页,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姜姑娘果然慧眼。不知…姑娘可能推测,这亏空的大致去向?”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账目问题可以慢慢遮掩,但亏空的银子去了哪里,必须有个能向上面交代的说法,哪怕是假的。
姜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惶恐:“珣爷…小女子…小女子只能从账目推演数目差异,具体银钱流向…若无其他凭证,实难妄断。不过…”她适时地停顿,露出犹豫之色。
“不过什么?”王珣追问。
“不过…若是货栈内部有人,利用这些…不合常理的交易,从中牟取差价,或者…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姜宁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意,“那亏空…或许便能解释一二了。只是…这需详查具体经手之人才行。”
她把球踢了回去,指明了方向,却不具体指认任何人。至于查谁,怎么查,那是你王珣的事。
王珣眼神闪烁。他当然知道该查谁,那几个经手的管事,早就在他怀疑名单上,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且牵涉一些关系,不好动。如今这“姜宁”从账目上指出了疑点,倒是给了他动手的由头。
“唔…姑娘所言,不无道理。”王珣沉吟着,心中迅速盘算,“此事我已知晓。姑娘这两日辛苦了,且先去歇息。明日…或许还需姑娘协助,厘清一些细节。”
这是暂时稳住她,也是要继续利用她的意思。
“是,小女子遵命。”姜宁顺从地应下。
王珣和钱管事离开后,账房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油灯如豆,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她没有立刻去睡。那双“暗处的眼睛”始终让她警惕。她吹熄了油灯,房间里瞬间陷入黑暗。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仿佛在疲惫中假寐,实则全身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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