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黑,和镇子上、河滩上的黑都不一样。那是种密实的、带着湿气和腐烂叶子味道的黑,像是把一块浸透了水的厚毡子,严严实实捂在头上,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潮意。露水从高高的树冠上滴下来,冰凉,砸在脸上、脖子里,激得人一哆嗦,比什么提神药都好使。
林昭靠着一棵粗糙的、长满苔藓的老松树站着,胸膛还在不受控制地起伏,每一次吸气,肺叶都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火辣辣地疼。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汗水混着夜露,也混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泥点,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被山风一吹,冷得刺骨。小腿肚和手臂的肌肉都在突突地跳,那是用力过猛后的痉挛。耳朵里还嗡嗡作响,残留着刚才庄园里喊杀声、火焰噼啪声、还有自己心脏狂跳声的混合回响。
孙老六半跪在不远处的溪涧边,掬起冰冷的山水,狠狠洗了把脸,又大口灌了几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水珠顺着他黑瘦脸颊上的伤口往下淌,伤口不深,但翻着红肉,看着吓人。他抹了把脸,环视四周或坐或躺、同样狼狈不堪的同伴,哑着嗓子开始点数。
“……二十三,二十四……他娘的!”他声音猛地一哽,一拳捶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少了三个。一起冲出来的三十个,只回来了二十七个。
没人说话。只有山涧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有风穿过松针的呜咽。回来的二十七个人,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有的喘得像破风箱,有的抱着胳膊脸色煞白,还有一个腿上被豁开一道大口子,正被同伴用撕下来的布条死死勒住,血还是渗出来,染红了灰褐色的粗布。空气里除了湿土和植物的气息,开始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甜腥的铁锈味。
林昭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带着松脂清苦味的冷空气,强迫自己从脱力和后怕中挣脱出来。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更不是悲伤的时候。他们只是暂时脱离了最直接的追杀,远未安全。
她摸索着怀里的东西。那个硬皮册子和一捆信件,用油布和粗布反复包裹着,贴在内衫最里层,硌得胸口生疼,但此刻这疼痛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东西还在。还有那几张匆忙中拓印的桑皮纸,在怀里被汗水濡湿了些,但应该无大碍。这就是他们拼死冲杀、三个人可能永远留在那座庄园里的代价。
值得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她在账房昏暗的光线下,看到册子上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与“丙字七号”、“沈公门下”、“北线特供”直接挂钩的交易记录时,一股寒意和愤怒直冲天灵盖。这不是猜测,不是传闻,是白纸黑字、浸透着血泪和贪婪的罪证!这些纸,比扔出去的那十几袋白米,更致命。
“林……林姑娘,”孙老六挪到她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咱们……咱们接下来咋办?回老河湾?” 他下意识地用了“姑娘”这个称呼,大概是刚才在账房里看到林昭沉着翻找、拓印的模样,再也无法将她完全看作一个普通的逃难妇人。
林昭摇摇头,目光投向山下。从这个半山腰的位置,能隐约看到府城方向的轮廓,还有刘家庄园那边,虽然火势似乎被控制住了,但仍有几缕歪斜的黑烟升起来,在渐渐亮起来的天空背景上,像几道丑陋的疤痕。更远处,隐约有铜锣和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方向正是府城通往这边的大路。
“不能回营地。”她声音沙哑,但很清晰,“他们吃了这么大亏,死了人,丢了账,绝不会善罢甘休。第一件事就是追查、报复。老河湾人多眼杂,太容易暴露。而且……”她顿了顿,“郑钦差和官府那边,现在恐怕也乱成一锅粥了。”
她几乎能想象那个画面:沈老翰林、吴童生等人,正在“备用小粮仓”里,或许正对着表层光鲜的粮食,与陪同的官员进行着表面客气、实则暗流涌动的“查验”。而刘家庄园方向突然升起的黑烟、隐约传来的喧嚣、还有可能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半个府城的“刘家私仓藏粮、被劫被烧”的消息,会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正在演戏的双方脸上。
郑钦差会暴怒吗?刘老爷会如何辩解?沈老翰林又会抓住这个机会,提出什么新的要求?城内的百姓,尤其是那些领了沙土救济粮、早就怨气冲天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局面,已经被彻底搅浑了。而她手中的证据,就是投入这浑水里的巨石,要激起最大的浪。
“那我们……”孙老六看了看身边疲惫带伤的兄弟们,面露难色。山林虽能暂时藏身,但这么多人,没吃没喝,还有伤员,不是长久之计。
“分头走。”林昭当机立断,“受伤的兄弟,找个隐蔽的山洞或者猎户废弃的屋子先安置,留下两个人照顾。其余的,化整为零,两人一组,分散开,绕远路,往北边、西边不同的方向去,最后在……”她快速在脑中搜索着何掌柜提过的几个备用联络点,“在城北二十里外,土地庙后面那片野柿子林汇合。如果三天后等不到其他人,就各自想办法隐蔽,等待下一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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