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入了秋,一早一晚的风就带了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可晌午头那太阳,还赖着呢,明晃晃地照着,晒得人发懒。陈默刚从少府另一个负责皮革硝制的作坊碰了一鼻子灰出来——他想建议把皮甲某些连接处的鞣制工艺统一一下,结果被那主事官哼哼哈哈地用“祖传技法各有秘要”给挡了回来,心里头正憋着火。
他也没坐车,一个人沿着街边阴凉地儿慢吞吞往回走。路过西市口那家他常去的汤饼摊,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得,先填饱肚子再说。他撩开油腻的布帘子钻进去,找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
“一碗羊汤馎饦,多撒芫荽。”他冲掌柜的喊了一声。
铺子里人不多,除了他,就另一头坐着两个穿着体面、像是小商贾模样的人,边吃边低声嘀咕着什么。陈默没在意,等着自己的吃食。
那两人的话,顺着不太通风的铺子,隐隐约约飘过来几句。
“……听说了吗?那位新晋的关内侯,手伸得可越来越长了。”
“可不是嘛!打仗立了功,封了侯,还不知足。前阵子往工坊跑,指手画脚说弩机不准,要改什么‘标准’,将作监那边多少人私下摇头?这才消停几天?”
陈默心里一咯噔,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羊汤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有点模糊视线。
另一人接口,声音压得更低,却刚好能让陈默这角落听见:“工坊算什么?最新鲜的是,人家跟大农令丞桑弘羊桑公搭上线了!两人关在屋里头嘀咕了好几天,据说在搞什么‘新运粮法’,画图摆沙盘的,阵仗不小!”
“运粮?他一个武将,懂什么钱谷转运?还不是看着桑公是陛下眼前管钱袋子的红人,想攀附上去,捞点好处?听说那新法子,要设好多新仓,添好多新车马人手,这里头……油水能少得了?”
“嘘——小声点!不过啊,这话也不是没道理。你说他一个边军出身的,忽然对钱粮之事这么上心,又是改军械,又是动转运……这心思,恐怕不止在打仗上吧?揽了军功,再把手伸进钱粮……啧啧,了不得啊。”
“可不是吗!有人都在传了,说这位侯爷,看着闷声不响,其实野心大着呢。跟卫大将军是过命的交情,现在又巴上了桑公……这军权、财权,他都想沾边,想干什么?”
两人发出心照不宣的、低低的啧啧声,又转了话题,说起某家胭脂铺新到的货色。
陈默坐在那里,面前的羊汤馎饦冒着腾腾热气,香味扑鼻,可他一口也吃不下了。只觉得那汤的热气,都化作了一股冰冷的黏腻的东西,糊在他的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谣言。这就开始了?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准。直指他“揽权”、“敛财”、“心思不纯”。把他和桑弘羊务实探讨的运输改良,扭曲成了争权夺利的阴谋。
他放下几个铜钱在桌上,起身,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汤饼铺。外面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那些话像跗骨之蛆,在他脑子里钻。
“手伸得长……”“攀附……捞好处……”“野心大着呢……”
他走得很急,差点撞到一个扛着糖葫芦架子的老汉。老汉嘟囔了一句,他也没听清,只含糊地道了声歉,继续往前走。心里头那点火气,早被这盆脏水浇得冰凉,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腥味的警觉。
原来,这就是朝堂斗争的味道。不一定要刀光剑影,只需要几句轻飘飘的、躲在市井角落里的闲话,就能把你做事的初衷涂抹得面目全非,就能在你身上打下可疑的烙印。这比战场上明刀明枪难防多了。
他没回府,拐了个弯,径直去了霍去病常去的城西校场。果然,隔着老远就听见霍去病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呼喝,夹杂着马蹄声和箭矢钉入靶子的闷响。
霍去病正在场中纵马驰射,箭无虚发,每一箭都深深扎进百步外的皮靶红心,尾羽剧烈颤动着。见到陈默一脸阴沉地走来,他勒住马,随手把弓扔给亲兵,跳下马,扯过汗巾胡乱擦着脸:“咋了这是?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又去工坊受气了?”
陈默把他拉到校场边僻静的兵器架后面,三言两语把在汤饼铺听到的话说了。
霍去病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眼睛里冒出火:“放他娘的狗臭屁!哪个烂了舌根的在胡吣?改弩机是为了兄弟们少流血!跟桑弘羊那书呆子琢磨运粮,是为了前线弟兄们能吃饱肚子!这他娘也能编排出花花肠子来?”他一拳捶在旁边的木架上,震得上面几杆长矛哐啷作响,“查!小爷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让我逮住,非把他舌头拔下来不可!”
陈默苦笑着拉住他:“你去哪儿查?市井流言,无根无源,今天从这个酒肆传出,明天在那个茶摊发酵,你抓谁去?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你听见,让你难受,让你疑神疑鬼,最好还能像你这样跳起来,把事情闹大,他们好看笑话,顺便再给你扣个‘跋扈嚣张、堵塞言路’的帽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