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皇帝什么都知道,但他选择用赏赐来平衡,用“静养”来警告,用“到此为止”来画句号。所有暗地里的厮杀、阴谋、你死我活,到了皇帝那里,都成了可以掂量、可以摆放、可以维持朝局平稳的筹码。谁也不能过线,谁也不能打破他维持的平衡。
这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人心头发冷。因为你不知道那把悬着的剑,到底什么时候会真的落下来,又或者,它一直就那么悬着,才是皇帝最想要的状态。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陈默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该做什么做什么。”卫青还剑入鞘,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你该去少府琢磨你的弩机,就去。该和桑弘羊商量运粮的事,就去。我嘛,”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就在府里好好‘静养’,读读书,练练剑。”
他说得轻松,但陈默听出了那平静下的暗流。皇帝让你静养,你就只能静养。可北军那边,长史代行……会不会代着代着,就真成了别人的?
从大将军府出来,日头已经老高了。陈默心里头那点因为揪出内鬼而生的些许轻松,早就被这轻飘飘的赏赐和“静养”令冲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像是陷进了一团巨大的、柔软的棉花里,四周都是阻力,却找不到使力的地方。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又晃到了西市口那家汤饼铺。还是那个油腻的布帘子,还是那股羊汤混着葱蒜的味道。他掀帘进去,角落里那俩碎嘴的商贾居然还在,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陈默下意识想退出去,脚步却顿住了。他找了个离他们稍远、但能听见声音的桌子坐下,点了碗馎饦,低下头,耳朵却竖着。
“……听说了吗?昨儿个宫里可热闹了!两边都得了大赏!”
“哪两边?”
“啧,就那两边啊!卫大将军,还有李广利将军!陛下这手笔,啧啧,真是雨露均沾!”
“这倒是奇了。前阵子不还说……那边府里不太平吗?”声音压低了些。
“嘘!不想活了?那都是虚妄之语!陛下金口玉言定的性!说明白了,就是有人眼红,瞎嚼舌根子!陛下这是给大将军撑腰呢!顺便也让李将军脸上有光,大家和气生财嘛!”
“还是陛下圣明啊!一碗水端得平!”
两人嘿嘿笑了起来,举起陶碗碰了一下。
陈默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片,热气糊在脸上。看,皇帝要的效果达到了。不用查,不用罚,轻飘飘几句话,一次厚赏,就让一场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巫蛊构陷,变成了“眼红嚼舌根”,变成了彰显帝王公平的佳话。所有人都得顺着这个话头说,包括那些可能知道内情的人。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想要什么样的“真相”。
他忽然觉得有点反胃,放下几个铜钱,起身走了出去。
阳光刺眼,市集上人声鼎沸,卖什么的都有,热闹得好像天下太平,什么都没发生过。陈默穿过人群,感觉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想起那把镶着绿松石的匕首,想起那柄斑驳的古剑,想起李广利得到的那百顷良田。这些金光闪闪、厚重沉沉的东西,此刻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冰冷坚硬的秤砣,压在那名为“朝局平衡”的天平两端。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天平上的刻度,或者,连刻度都算不上。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卫青果然闭门不出,除了几个至交好友,谁也不见。霍去病倒是跑来陈默这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骂咧咧说陛下老糊涂了,各打五十大板算怎么回事,最后被陈默好说歹说劝住了,但走的时候还是气鼓鼓的,说要去南山猎熊泄火。
桑弘羊那边派人递了话,说运粮新法的条陈已经拟得差不多了,但“时机微妙”,建议稍缓再上呈。陈默懂他的意思,皇帝正在搞平衡,这时候递上可能触动各方利益的改革方案,不是好时机。
陈默自己也老实了,天天窝在家里,要么对着那匹玉马发呆,要么在沙盘上划拉些谁也看不懂的路线。弩机工坊那边,他没再去碰钉子。
直到三天后的黄昏,韩伯又像影子一样溜进了他的书房。这次,韩伯的脸色比上次更凝重,手里没拿东西,但带了一句话。
“侯爷,那个吴姓门客,”韩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地缝里挤出来的,“在押来长安的路上,死了。”
陈默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案上,溅开一小团墨迹。“死了?怎么死的?”
“说是夜间企图逃跑,失足跌落山崖。”韩伯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发现时,人都摔烂了。同行押送的两个弟兄,一个当时在远处解手,另一个说是被突然窜出的野猪惊了马,没看住。”
野猪?山崖?失足?陈默闭上眼睛。太巧了,巧得让人浑身发冷。这哪里是意外,这是灭口!干净利落,死无对证!那个戴帷帽的女人,那条线,随着这个门客的死,几乎算是彻底断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