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的背影显出一种异样的单薄和萧索。
他再也没有穿过那身繁复华贵、绣着四爪金蟒的太子常服,只着一件有些发白的素色常衣,外披一件略显陈旧的灰鼠皮大氅。
他背对着门口,面朝着一幅巨大的、覆盖了整面墙的天下舆图。那双手,却并非在指点江山,而是无力地撑在舆图下的紫檀书案边缘。
支撑着他那仿佛随时会倾倒的、被抽空了精魄的身体。
案头堆积着小山般的奏报——那是今日刚刚从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以及各地紧急呈递过来、需皇帝亲览或御批的急件副本。
按照李世民登基后的命令,这些副本也一份不落地送到御书房,摆在了这位失败了的皇兄面前“帮忙处理”。
这是一种无声的展示,也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旁边一盏红烛,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他清减了许多的侧脸轮廓。曾经那份属于太子的雍容与自信荡然无存,只剩下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浓浓倦意,以及一种……
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剥开了所有伪装后看到的复杂光芒——有痛苦,有不甘,有迷茫,更有一丝被强行塞入视野的、冰冷而庞大的现实。
“陛下。”
他听见门响,缓缓转过身,那动作带着一种被抽去了所有心气后的迟缓,像一具提线木偶。
当他的目光落在当先踏入的李世民身上时,那称呼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早已在心中咀嚼了千万遍,彻底接受了这冰冷的现实。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世民身后的魏征身上。
那一刻,魏征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目光洞穿了。
愧疚如同滔天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心神。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忠诚,最终化为刺向主君的利刃;
看到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诤谏”,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噗通!”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头深深埋下,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砖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强烈的羞愧和悔恨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绝望的困兽,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哀鸣。
“殿...殿下...臣...魏征...无能!罪该万死啊!”
他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抽泣。
“是臣...没能识破奸佞,未能规劝殿下于歧途!
是臣...未能替殿下分忧,反而...反而累得殿下身陷囹圄!
臣该死...臣万死...亦难赎其咎啊!殿下——!”
他把“殿下”两个字喊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跟着这一声称呼喊出去,那是他此生最深的执念。
如今却成了穿心毒箭,刺穿了他自己,也刺向了他曾效忠的人。
额头在冰冷的地砖上反复磕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很快便一片青紫,丝丝殷红的血迹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之上,触目惊心。
他这一生引以为傲的铁骨诤臣风范,在这一刻崩塌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罪孽感和对自己的彻底否定。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看着魏征如同疯魔般磕头如捣蒜,看着那鲜红的血点在明亮的金砖上缓缓晕开。
他的眼中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连一丝别的情绪都找不到,只有一种深水般的疲惫和……
一丝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通透。
仿佛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某种无形重担,随着魏征这绝望的忏悔,反而松动了一些。
“魏卿……不,玄成。”
李建成轻声开口,声音很低,沙哑,却奇迹般地压下了魏征痛苦的嘶鸣。
他缓慢地、有些艰难地离开书案的支撑,步履沉重地走到趴伏在地、浑身颤抖的魏征面前。
他没有弯腰,没有伸手搀扶,只是居高临下,如同一个阅尽世事的老人,垂目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故臣。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别磕了。地上凉,起来吧。”
他的声音异常平淡冷漠,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他甚至没有用“魏大人”这种疏远的称谓,依旧唤着“玄成”,只是这称呼里,昔日的温度已荡然无存。
魏征浑身剧震,仿佛被这两个字烫到了,猛地仰起头,涕泪横流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沉的悲痛。
“殿下...臣...臣...”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李建成的视线越过魏征涕泪纵横的脸,飘向那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城郭要塞,又扫过案头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报副本。
他的目光在那些奏报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浮现出一个复杂难言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悲似嘲,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了然。
“魏卿,你以为本前太子失败,败在何处?”
李建成忽然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是只败在玄武门那惊心动魄的几个时辰?是只败在逸先生这位神仙人物横空出世?
还是败在他……”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李世民身上,那个一身玄色常服、气度沉凝如山、渊渟岳峙的新皇。
“……这个当惯了帅才、习惯了统御千军万马的秦王,和他手下那群如狼似虎、令行禁止的骄兵悍将?”
魏征彻底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他只能茫然地摇头。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都不是。”
李建成轻轻摇了摇头,那件灰鼠皮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玄武门那一幕是结局,是高潮,却并非根由。
神仙人物再高,终究超脱凡尘,总会有其限制,又能干预得了多少人间俗务?精兵强将,别人也能养,也能练。”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痛了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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