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打印机吐出两张还带着温热的A4纸。林晚拿起来,装订好,轻轻推到费英面前。
费英的手在抖。
那双因为长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裂口的手,此时正局促地不知道往哪里放。她在裤腿上用力蹭了蹭掌心的汗,才敢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洁白的纸张。
“这……这就是合同?”费英的声音有些发飘,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对,劳动合同。”林晚拔开笔帽,把签字笔递过去,“费大姐,您不识字没关系,我一条一条念给您听。咱丑话说前头,这上面写的不仅是给您的保障,也是对您的约束。”
费英连忙点头,像是小鸡啄米:“俺听,俺听。”
林晚指着第一页的条款,语速放得很慢。
“第一,甲方——也就是我们公司,聘请乙方费英为特约剪纸艺人。底薪每月八百元,每月的十号发放。如果遇到节假日,提前发。”
听到“提前发”三个字,费英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她在工地上帮过厨,只有拖欠工资的,从来没听说过还能提前发的。
“第二,所有的剪纸材料,包括红纸、剪刀、刻刀、装裱框,全部由公司承担费用。您不需要自己掏一分钱。”
费英瞪大了眼睛:“纸也要公司买?那红宣纸可贵……”
“不仅买,还要买最好的。”林晚打断了她,继续念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乙方只需要负责创作,怎么剪、剪什么,您可以自己定,也可以听公司安排。但是——”
林晚停顿了一下,看着费英的眼睛:“销售、包装、定价,全部由公司负责。剪出来的东西,您不能私自拿去摆摊卖,也不能送人,那是公司的财产。”
费英愣了好几秒,突然红了眼眶。
她这辈子,都是自己背着大包小包,在风里雨里吆喝。城管来了要跑,地痞来了要躲,好不容易卖出去一张,还要被买主挑三拣四嫌贵。
现在有人告诉她,你只管剪,别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中!这条中!”费英声音哽咽,重重点头,“只要给钱,俺这条命卖给公司都行。”
“言重了。”林晚笑了笑,指了指最后的横线,“在这儿,按个手印就行。”
印泥盒被打开,鲜红的颜色像是某种承诺。
费英伸出大拇指,在印泥上重重按了一下,然后在合同的落款处,极其郑重地压了下去。
拇指抬起,红色的纹路清晰可见。
费英看着那个红手印,突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个手印,这是给家里瘫痪男人的药费,是给正在长身体的儿子碗里的红烧肉,是她这个被人嫌弃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妇女,第一次在这个大城市里扎下的根。
顾欢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她既替费英感到高兴,又忍不住替林晚捏把汗。
等费英拿着两百块钱预支工资,千恩万谢地被前台领去办理入职手续后,顾欢终于忍不住了。
她把会议室的门关严实,转身看着正在收拾桌上碎纸屑的林晚。
“林姐。”顾欢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我知道您心善,想帮帮这大姐。但是……八百块底薪啊?咱们公司现在的流水虽然不错,可也不能这么造啊。”
林晚动作没停,只是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在做慈善?”
“难道不是吗?”顾欢指着桌上那张刚刚剪好的“五毒”图,“这东西剪得是真好,栩栩如生,我承认费大姐手艺绝了。但是林姐,这是2005年啊!现在谁还贴这玩意儿?”
顾欢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繁华的街道:“您看那些商场,卖的都是那种激光打印的福字,金光闪闪的,还带背胶,撕开就能贴。两块钱一大张,防水防晒。费大姐这剪纸,纸做的,一碰就破,受潮就烂,还只有红色这一种颜色。现在的年轻人都追求洋气,谁愿意在家里窗户上贴个大红纸蝎子?”
顾欢的话很现实,也很刺耳。
这就是2005年的大众审美和消费观念。工业化制品因为廉价、耐用、光鲜,正在疯狂挤压传统手工艺的生存空间。大家都在忙着向前看,忙着赚钱,忙着学英语,忙着出国,谁有空回头看一眼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欢欢。”林晚把碎纸屑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你觉得这东西土?”
“不是土。”顾欢有些急,“是不实用。咱们做‘林家味道’,那是吃的,大家都得吃。这剪纸……它不是刚需啊。”
林晚没解释,只是坐回椅子上,拿过那张“五毒”图,对着灯光照了照。
红纸在灯光下透出一种温润的质感,那些镂空的线条,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在光影中流动。
“去把费大姐叫回来。”林晚突然说。
“啊?”顾欢一愣。
“让她把那个布包带回来。”林晚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你不是觉得这东西不值钱吗?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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