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溪喉头微哽：“劲羽...”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一壶清茶。窗外雨打芭蕉，更显禅室静谧。
“京中如何？”梅子溪斟茶问道。
“太后还政，陛下已能独当一面。”林劲羽轻啜一口茶，“赵老去年冬过世了，临终前还念叨着你做的鲈鱼脍。”
梅子溪叹息：“赵老于你我恩重如山。”
“是啊。”林劲羽望向窗外，“这十年来，多亏他周旋朝中，我们才能放手施为。”
茶香氤氲中，两人聊起这十年的变迁。梅子溪在江南治水患、平粮价；林劲羽在京城肃贪腐、明律法。虽天各一方，却似并肩而战。
“对了，”林劲羽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给你带的礼物。”
梅子溪展开一看，竟是当年他们扳倒李辅国后，宫廷画师绘的《双忠图》。画中二人年轻英挺，意气风发。
“都老了。”梅子溪轻笑。
“心未老便好。”林劲羽又取出一个小瓷瓶，“还有这个。”
梅子溪打开瓶塞，一股浓郁酒香扑鼻而来——是他们家乡特产的青梅酒！
“三十年前埋下的，说好功成身退时共饮。”林劲羽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如今江山稳固，该兑现了。”
梅子溪心头一热。原来这么多年，林劲羽一直记得少年时的约定。
“现在退隐，未免早了些。”他故意道。
林劲羽大笑：“谁说要退隐了？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如少年时。
雨渐停，夕阳破云而出。梅子溪提议去虎丘赏景，林劲羽欣然应允。
虎丘塔下，游人如织。梅子溪和林劲羽避开人群，寻了处僻静亭台。随从远远守着，不敢打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林劲羽突然问。
“国子监月试，你抢了我头名。”梅子溪笑道。
“胡说！明明是你作弊！”
“谁作弊了？那篇文章我准备了半月！”
两人争执几句，同时大笑起来。年少时的龃龉，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夕阳西沉，为虎丘塔镀上一层金边。林劲羽望着远方，轻声道：“子溪，这江山，我们守得可好？”
梅子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下苏州城炊烟袅袅，运河上船只往来如梭，一派盛世气象。
“尽力而为罢了。”他答道。
林劲羽点点头，不再言语。两人静静伫立，任晚风吹拂衣袍。
回程路上，林劲羽咳嗽了几声。梅子溪皱眉：“旧伤又犯了？”
“无妨。”林劲羽摆摆手，“前些日子审案熬夜，染了风寒。”
梅子溪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把脉，脸色渐渐凝重：“气血两亏，肺脉虚弱。你这十年...是不是没好好吃药？”
林劲羽抽回手，笑道：“怎么，在江南还学了医术？”
“别打岔。”梅子溪沉下脸，”明日随我去见李神医，他在调养内伤方面...”
“子溪。”林劲羽打断他，“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海晏河清，已无遗憾。”
梅子溪心头一震：“胡说什么！你才四十有五！”
林劲羽只是笑笑，转而说起朝中趣闻。梅子溪却再无心听，目光始终停留在挚友苍白的脸色上。
当夜，梅子溪辗转难眠。他起身点亮灯烛，给京中御医写信，详细描述林劲羽的症状，求问诊治之法。写完后仍不放心，又翻出自己收藏的医书，查找补气养肺的方子。
天蒙蒙亮时，他才合衣小憩。梦中，他回到了那个密室，林劲羽从墙缝中伸出手，他紧紧握住...
“老爷！”随从的呼唤惊醒了他，“林大人...林大人吐血了！”
梅子溪鞋都来不及穿，直奔隔壁院落。林劲羽躺在床上，嘴角还有血迹，却强撑着笑道：“大惊小怪，不过是旧伤...”
梅子溪一把扣住他的脉门，脸色越来越难看。十年积劳，五脏俱损，这哪是什么小恙？
“立刻回京！”他厉声道，“我这就上书告假，陪你回去找御医！”
林劲羽摇头：“江南漕运改革正值关键，你怎能离开？我...自己回去就好。”
“放屁！”梅子溪罕见地爆了粗口，“什么漕运比你的命重要？”
林劲羽看着他发红的眼眶，轻叹一声：“子溪，人各有命...”
“我不信命！”梅子溪咬牙，“当年天牢都没要了你的命，现在更不能！”
他当即下令备船，亲自护送林劲羽返京。一路上，他寸步不离，亲自煎药喂食。林劲羽的病情时好时坏，但精神却意外地好，常拉着梅子溪回忆往事。
船过扬州那夜，月色如水。林劲羽忽然精神焕发，提议到甲板上赏月。梅子溪心知不妙——这是回光返照之兆，却又不忍拒绝。
“子溪，”林劲羽倚在船舷边，望着江中月影，“若我这次熬不过去...”
“闭嘴！”梅子溪声音发颤。
“听我说完。”林劲羽平静地道，“我书房暗格里有这些年来整理的朝中势力脉络，还有几位可造之才的名单。你...要帮陛下守好这江山。”
梅子溪别过脸去，不让挚友看到自己的眼泪：“自己的事自己管，别想偷懒。”
林劲羽轻笑，忽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鲜红。梅子溪急忙扶他回舱，唤来随行大夫。
黎明时分，林劲羽陷入昏迷。梅子溪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唤他的名字，就像当年在天牢中那样。
“劲羽...坚持住...快到京城了...”
然而这一次，那只手再也没有回握。
林劲羽的灵柩返京时，万人空巷。皇帝辍朝三日，追赠太傅，谥号“文忠”。梅子溪一身素服，亲自扶灵下葬。
葬礼后，梅子溪独自在林劲羽墓前坐了一夜。拂晓时分，他打开那壶未饮完的青梅酒，倾洒在坟前。
“说好功成身退共饮的...”他声音沙哑，“你食言了。”
回到江南后，梅子溪一头扎进政务中，比以往更加勤勉。只有贴身仆役知道，每到夜深人静时，大人总会对着北方独酌，桌上永远摆着两个酒杯。
又是一年清明，梅子溪告假回京扫墓。站在林劲羽墓前，他取出最新绘制的《江南水利全图》，在坟前焚化。
“看到了吗？”他轻声道，“你守护的江山，我替你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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