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月·寒江雪
时值仲秋,北地的寒潮已初现端倪,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夜色中无声吐息。雪霁城以北百里,新设的北境巡防使衙门驻地——寒石堡,如同一枚玄铁铸就的巨钉,死死楔在一条名为“沧澜”的大江畔。江面已开始凝结薄冰,月光下,冰层泛着幽微的蓝光,冰下暗流涌动,发出沉闷的、仿佛大地骨骼错动的“嘎吱”声响。
中秋之夜,堡内虽也象征性地挂起了几只红绸灯笼,那点暖色却被无边的灰黑墙体与凛冽的朔风迅速吞噬。
分发的月饼质地粗硬,馅料是耐储存的果干与肉脯,咀嚼间,满口是沙砾般的质感与边塞的风霜味。这里的气氛,与江南水乡的温软团圆截然不同,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思乡、责任与枕戈待旦的沉郁,压在每个人的眉宇间。
赵安元披着厚重的玄色大氅,领口镶着一圈墨狐裘,风毛被寒气浸得根根分明。他独立于堡墙箭垛旁,眺望着远方。月光是无情的雕刻师,将雪原与冰河的每一道起伏都勾勒得清晰无比,天地间一片幽蓝的死寂,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彻骨钻心。脚下的墙砖,覆着一层永不融化的霜华,靴底触及,传来一阵粘稠的寒意。
他手中紧握着一块物事——那是静虚仙子留下的传讯玉符。玉石呈半透明的乳白色,触手冰润,如同凝结的月华。指尖在其光滑无比的表面反复摩挲,几乎要焐出一点微弱的暖意,脑海中思绪纷飞,尽是那个青衫身影离去时,衣袂在风中翻卷的最后景象。
数月来,他全力投入北境防务,足迹踏遍每一处可能藏匿危机的隘口。亲自校阅士卒时,他能看清那些年轻或苍老的脸庞上,被风刃割出的裂口;与周边部族周旋时,他能嗅到帐篷里奶酒的腥膻与马粪混合的、属于草原的原始气息。北漠狼庭新败,暂无力大举南下,但小股的骚扰如同雪原上的饿狼,绿油油的眼睛始终在暗处窥伺。
同时,他从未忘记对沐清荷的承诺。每日傍晚,那间特意布置的静室,是他必须面对的另一个战场。室内炭火永远烧得最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混合了药草与檀香的气息。运转“融雪化冰诀”时,他能感受到体内真气如暖流般汇聚,缓缓渡入那巨大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玄冰。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唯有在极度凝神的内视下,才能捕捉到沐清荷被冻结的神魂,在纯阳之气的温养下,那几乎无法感知的、一丝微弱的凝实。这微不足道的进展,是他肩头另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也是深埋于冰雪之下的一线希望。
只是,在这本该团圆的佳节,望着天边那轮与江南并无二致的明月,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感,还是如江畔的寒雾般,悄然漫上心头,浸透四肢百骸。他想起了远在雪霁城的兄长,案牍劳形间,鬓角是否又添了风霜;想起了生死未卜、远在王都的父亲,朝堂风云,是否比边关更险;更想起了那个青衫仗剑、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身影。
—— 乔南一
这三个字,不像刀剑般锋利,却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心底最柔软处。不碰触时,仿佛已被尘封;稍一触及,便泛起清晰而绵长的酸胀,连带着记忆都变得潮湿而沉重。
“故人……” 他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扭动,旋即消散,仿佛连这声叹息也要被冻结。他想起她离去时,那双曾映着星火与泪光的眼眸,最终如何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想起她说“会回来看看”时,语气里那丝被刻意压制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怅惘。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隐瞒、伤害与无法挽回的时光。可共同经历的生死的厚重,却又不是简单的“恩怨”二字能够概括。这份情感,如同这北地的冻土,表面坚硬冰冷,布满裂痕,内里却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复杂难言的根系,盘根错节。
他举起手中的粗陶酒杯,杯中是在北地广为流传的烧刀子,酒液浑浊,气味烈而呛喉。他对着南方,对着那轮冷月,缓缓将酒倾洒在覆着寒霜的城垛之上。酒液落地,并未四溅,而是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瞬间凝结成一片形状不规则的冰壳,映着月光,像一滴迅速干涸的泪。
“无论你在何方,望你……一切安好。” 他在心中默念。这不是缠绵的思念,更像是一种对共同过往的祭奠,与对彼此未来的、遥远的、隔着千山万水的祝福。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踏着结霜的石阶快步走上城墙,甲叶碰撞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大人,南方六百里加急军报!”
赵安元瞬间收敛了所有个人情绪,眼中方才那一点微茫的柔和顷刻冻结,恢复了北境巡防使的锐利与冷静。他接过密封的铜管,指腹感受到金属刺骨的冰凉。拧开火漆,取出绢纸,借着月光与城头摇曳的火把光浏览起来。军报上的字迹潦草,却带着千钧重量,让他的眉头渐渐锁紧,在眉心刻下一道深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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