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士！快传医士！”安彦之的嘶吼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那声音里夹杂着从未有过的惊惶与绝望。他环顾四周，只见亲卫们个个面色灰败，眼神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哪里还有医士的踪影？那些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卫士，此刻却像躲避瘟神一般，下意识地后退着，连目光都不敢与他相接。
亲卫们的视线在安彦之怀中奄奄一息的副将和其手臂上那几个青紫指印之间来回游移，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令他们不约而同地又退了一步，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他们誓死效忠的主将，而是两个行走的瘟疫之源。有人甚至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佩刀，却又在触及刀柄时触电般缩回了手。
安彦之抱着副将滚烫而沉重的身体，孤零零地站在土坡上。城内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城外诡异的寂静交织在一起，化作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没。他仰起头，灰蒙蒙的天空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这一刻，他终于品尝到了彻骨的绝望——这座孤城不仅断绝了粮草补给，更成了一座巨大的瘟疫囚笼。死亡正以最残忍的方式，从内而外，一寸寸地蚕食着每一个活物。远处，后唐军营焚烧尸体的浓烟扭曲升腾，如同无数招魂的幡旗在风中狂舞。
后唐主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阎宝端坐帅案之后，紫袍之下，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毕露。案上摊着几份来自各营的急报，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描述，勾勒出一幅幅疫病肆虐的惨景。李珂、朱守殷等大将分列两侧，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色。
“将军，”李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沙哑，“各营报上来的病患…已逾三千！每日病死者…不下百余！药材…尤其是柴胡、黄芩，早已耗尽！孙统领带着学徒和民夫日夜采挖，所得不过杯水车薪…更麻烦的是…”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水源…恐怕…也出问题了。”
阎宝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般刺向李珂：“水源？”
“是，”朱守殷接口道，脸色铁青，“末将营中，靠近下游取水点的几个小队，病患尤其多，也最重！末将命人细细查过，那段河道…水流相对平缓，上游…上游正是冬日里杨刘城抛尸、倾倒秽物之处！如今开春回暖…河水解冻…那些污秽之物…”
“呕——！”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打断了朱守殷的话，令众人脸色骤变。阎宝厉声喝道：“何人在外喧哗！”
帐帘被掀开，两名亲卫架着一个面如金纸、浑身瘫软的年轻士兵进来。那士兵似乎想行礼，却猛地又是一阵干呕，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禀…禀将军…”一个亲卫硬着头皮道，“此人是昨夜巡河队的…他们在下游一处回水湾…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阎宝的声音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发现…发现梁军…在往河里扔东西！”那呕吐的士兵挣扎着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恶心，“不是…不是寻常秽物！是…是裹着草席的…尸体！好多！好多尸体！有些…有些都烂了…流着黄水…还有…还有病死的马！就…就扔在河里！顺水…往下漂！”
帐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啪嗒！”
李珂身旁一名年轻参军手中的文书掉落在地，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今早他才刚刚饮过下游的河水。
阎宝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踱到那呕吐的士兵面前，俯视的目光冰冷得令人战栗：“你…亲眼所见？扔尸体的…是梁军？”
“是…是！” 士兵强忍着恶心，用力点头，“穿着…穿着梁狗的黑皮甲！就在…就在对岸城头！小的…小的看得真切！他们…他们就是故意往河里扔！想让…想让咱们都染病！”
“好…好一个安彦之！好一个绝户计！”阎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震天的咆哮。他猛地一脚踹翻面前的帅案，笔墨纸砚、军情急报四散飞溅。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那怒火深处，更藏着一丝被逼至绝境的疯狂。
“传令！”阎宝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各营！即刻起！严禁取用河水！违令者，斩！所有用水，只许用深井活泉，或煮沸一个时辰以上！”
他环视帐中诸将，一字一顿道：“给我…把炮车！推上来！装上…所有能找到的腐木、秽物！还有…把那些病死的马尸…也给孤剁碎了！裹上硫磺、干草！我要…让杨刘城！让梁军！也尝尝…这疫病的滋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唐炮车的咆哮，撕裂了黄河滩涂上死寂的空气。燃烧的秽物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地狱喷吐的火流星，划破铅灰色的天幕，狠狠砸向杨刘城头。夯土的城墙在重击下颤抖，腾起的烟尘混合着腐烂物焚烧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粘稠的、燃烧着的污秽物溅落在垛口、城楼，附着在梁军士兵惊恐扭曲的脸上、身上，引发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绝望的咒骂。阎宝的报复，以最原始、最污秽的方式降临，将这座孤城彻底浸泡在瘟疫与死亡的毒液之中。
然而，这倾泻的污秽之火，并未如预期般瓦解杨刘守军的意志，反而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另一处战场——梁军庞大的援兵序列内部，点燃了更为致命、足以焚毁一切的猜忌之火。
距离杨刘城东南百余里，濮州通往杨刘的官道旁，一处地势稍高的缓坡上，梁军北面行营招讨使贺瓌的中军大营森然矗立。猩红的帅旗在带着水腥气的河风中猎猎作响，却驱不散营地上空弥漫的沉重阴霾。野狐峪粮道血战的惨痛失利，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贺瓌心头。损兵折将，寸功未立，反倒成就了阎宝“车阵连环”的威名。汴梁接连发来的措辞严厉的催促进兵诏书，更如同鞭子抽打在他焦灼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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