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在经历了数日缓慢而压抑的行军后,终于望见了魏州城那熟悉的轮廓。然而,当那座曾经魂牵梦萦的城池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队伍中竟没有爆发出一丝欢呼。相反,一种比寒冬更刺骨的沉重气氛在队伍中无声蔓延,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凝滞起来。
魏州城外,早已得到消息的留守官员和部分百姓,按照凯旋的规格在道路两旁列队相迎。鼓乐队奏响了象征胜利的乐曲,但那鼓点敲得犹疑不定,乐声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支离破碎。官员们穿着正式的朝服,脸上挂着精心练习的笑容,却僵硬得如同戴了面具,眼神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与惶恐。百姓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在归来的队伍中急切地搜寻着熟悉的身影,眼中交织着希望与恐惧。
然而,他们看到的不是凯旋的雄师,而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最先刺入眼帘的,不是猎猎飘扬的军旗,而是那绵延不绝的牛车队伍——车上满载着粗陶瓮和松木匣,里面盛放着无法运回完整尸身的将士骨灰。更多的,是用草席或粗麻布草草包裹的遗体,在颠簸中渗出暗红的血水,在寒风中凝结成刺目的冰晶。刺鼻的死亡气息随风飘来,瞬间冲散了鼓乐营造的虚假欢庆。紧接着出现的,是那些蹒跚而行、浑身血污的伤兵。他们褴褛的衣衫下露出溃烂的伤口,空洞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生气,活像一群从地狱爬回来的行尸走肉。最后,才是那些勉强维持着队列的残兵,他们的盔甲残破不堪,士气低落得如同霜打的枯草。
鼓乐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突然斩断。道路两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官员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继而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百姓人群中,先是响起几声压抑的啜泣,很快便如决堤的洪水般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嚎哭!那是母亲在寻找儿子,妻子在呼唤丈夫,孩子在哭喊父亲!绝望的哭喊声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瞬间淹没了整个魏州城外!
“我的儿啊!你在哪里啊!”
“当家的!你应我一声啊!”
“爹爹!爹爹!”
这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比胡柳陂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更令人心碎。它们像无数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着每一个归来的士兵的心,也刺穿了马车里那个蜷缩的灵魂。
李存义的马车在这片悲声前缓缓停下,车帘被一只颤抖的手掀开。接着便李存义那张灰败、憔悴、布满胡茬的脸露了出来。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车外那片悲泣的海洋。他看到一张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庞,听到那一声声锥心刺骨的呼唤。这些声音,与他脑海中那三万七千冰冷的数字瞬间重合!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数字,都化作了眼前一张张鲜活而痛苦的面孔!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坐稳。悔恨的浪潮彻底将他淹没,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一阵庄重而压抑的鼓点。一支由最精锐士兵组成的、盔甲相对整齐的仪仗队缓缓分开人群,护送来几具覆盖着素白麻布、由上好棺木盛殓的灵柩。最前方一具棺木最为宽大厚重,上面覆盖着一面残破却清洗干净的后唐大旗——正是阎宝生前的将旗!
灵柩被缓缓抬到李存义马车前方停下。
李存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具覆盖着阎宝帅旗的棺木上。阎宝那忧虑、不甘、最终凝固着无声叹息的面容,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长叹中蕴含的无声控诉,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噗通!”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后唐皇帝李存义,竟然踉跄着从马车上滚落下来!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几乎是爬行着,扑到了阎宝的灵柩前!
他伸出沾满泥污、仍在微微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棺木边缘。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拉破的风箱。他抬起头,灰败的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尘土,狼狈不堪。他望着那面覆盖在棺木上的、残破的将旗,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混合着无尽悔恨、自责与悲痛的哭嚎:
“阎将军!朕……朕负你!朕……有罪啊——!!!”
这声哭嚎,如同杜鹃泣血,凄厉地划破了魏州城外的天空,压过了百姓的悲泣,也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将领和士兵的心上。李存义整个人伏在冰冷的棺木上,肩膀剧烈地耸动,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如同一个失去一切依靠的孩子。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沙陀雄鹰,只是一个被自己亲手造成的巨大悲剧彻底击垮的、充满悔恨的罪人。
王璟若翻身下马,默默走到李存义身后。他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披在了李存义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单薄的肩膀上。他的目光越过痛哭的皇帝,望向阎宝的灵柩,又望向魏州城高大的城门,眼神深邃而复杂。这惨胜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显现。而李存义,能否从这场用血与泪浇灌的失败中真正站起来?后唐的未来,又将被这场大战引向何方?沉重的阴霾,如同这冬日的暮色,沉甸甸地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魏州城,行宫前那片开阔的广场,此刻被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怆所笼罩。冬日的阳光惨白无力,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肃杀与凄凉映照得更加分明。广场中央,巨大的香案已经设好,粗壮的香烛燃烧着,青烟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
祭奠的核心,是那几具覆盖着素白麻布的黑漆棺木。最前方,最为宽大厚重的棺木上,覆盖着那面清洗过却依旧带着无法抹去血痕和破洞的后唐帅旗——阎宝的将旗。旁边几具稍小,是梁从喜和此战中其他重要阵亡将领的灵柩。棺木前,三牲祭品陈列,却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仿佛在无声嘲讽着生命的脆弱。
广场四周,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残存的后唐将士,无论官职大小,无论伤势轻重,只要还能站立,都披着残破的甲胄,默默地列队肃立。他们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麻木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盔甲上的血污凝结成暗褐色的硬块,破损处露出的内衬污秽不堪。许多人拄着长矛或木棍,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几具冰冷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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