礌石、滚木如同雨点般砸落，将攀爬的梁军连人带梯砸得粉碎。燃烧的火油罐被投下，在城下人群中炸开，烈焰升腾，点燃了士卒的衣甲和头发，制造出一个个翻滚哀嚎的火人。然而，在军官的督战和重赏刺激下，后续的梁军如同潮水般，踏着同伴焦糊的尸体和破碎的云梯残骸，不顾一切地继续向上攀爬。城头垛口处，短兵相接的惨烈搏杀时刻上演，刀光闪烁，血肉横飞，不断有梁军士卒被长矛捅穿挑落，也不断有唐军守卒被爬上城头的梁军乱刀砍倒，尸体从高高的城墙上抛落。
康延孝被段凝指派在靠近浮桥的侧翼，负责指挥一部步卒。这个位置看似重要，实则险恶——既要牵制北城守军对浮桥的支援，又要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保护好这座连接南北的要害通道。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铁甲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冷峻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刃，一寸寸刮过这片惨烈如绞肉机般的战场。
梁军的攻势看似凶猛如潮，实则杂乱无章。水陆两军的配合更是漏洞百出，仿佛两支互不相干的部队在各自为战。康延孝的视线掠过河面，那里梁军的楼船虽然威风凛凛，拍竿威力惊人，但动作迟缓得如同垂暮老人。每当那些笨重的拍竿缓缓抬起，唐军的炮车早已调整好角度，火油罐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砸向楼船最脆弱的部位。而步卒的攻城更是惨不忍睹，完全是用血肉之躯在填平城墙的高度。段凝根本不懂什么叫战术配合，只会像市井赌徒般，将手头的筹码一股脑推上赌桌。
更让康延孝心头发寒的是身后士卒们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耳中：
“妈的，说好的开拔银呢？段招讨在城中花天酒地，咱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听说王彦章将军在东线打得那么惨，段招讨连个屁都不放，还克扣那边的粮饷…”
“嘘…小声点，康副使在…”
“怕什么！横竖都是死！给这种狗官卖命，不值！”
康延孝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猛地回头，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直刺那几个低声抱怨的士卒。士卒们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噤若寒蝉，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般低下头去。康延孝没有斥责，只是缓缓转回头，望向那如同血肉磨盘般的城墙方向。他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消散——这些士卒的话，字字如刀，将他心中仅存的那点幻想戳得千疮百孔。
激战持续了整整三日。梁军的攻势如同潮汐般一波接着一波，却始终无法撼动德胜北城坚固的防御和唐军顽强的意志。水寨争夺战惨烈得令人窒息，梁军一度突破木栅，占领了部分区域，但唐军组织敢死队反复逆袭，用火船冲击，硬生生又将梁军赶了回去。陆上攻城更是损失惨重，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护城河几乎被填平，血水染红了附近的土地，在夏日高温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而段凝许诺的“雷霆一击”，除了徒耗兵力，一无所获。更让前线将士愤怒的是，后方的粮草补给开始出现问题，掺杂着沙土的劣质米粮，分量不足的军饷，让军心更加浮动。
第三日夜，激战稍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尸臭混合的诡异气味，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笼罩着整个军营。德胜南城，段凝的中军行辕内却灯火通明，将帐内人影拉得老长，投射在帐篷上如同群魔乱舞。段凝脸色铁青，将一份战损文书狠狠摔在跪在地上的几名前线军官面前，羊皮纸卷轴在青砖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废物！一群废物！”段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全无平日的儒雅，“三日！整整三日！损兵折将逾万！连个小小的水寨都拿不下来！北城更是寸步难进！本招讨养你们何用？”
一名满脸血污、甲胄残破的步军都尉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压抑的悲愤：“段招讨！非是弟兄们不拼命！唐军守得太硬！滚木礌石火油金汁跟下雨似的！云梯上去就断！兄弟们死伤太惨了！而且…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道，“而且弟兄们连日苦战，腹中饥饿，体力不支啊！粮草…”
“住口！”段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打断，“粮草？本招讨不是刚拨付了一批？分明是尔等无能，畏敌怯战！还敢找借口推诿？”他指着另一个负责水师的将领，“还有你！楼船拍竿为何如此缓慢？为何会被唐军火船所趁？定是尔等懈怠！贻误战机！”
“段招讨！水流湍急，楼船转向不易！唐军火船顺流而下，速度极快，防不胜防啊！弟兄们已经尽力了…”水师将领辩解道。
“尽力？我看你们是存心让本帅难堪！”段凝根本不听解释，他需要替罪羊来掩盖自己的指挥无能和后勤混乱，“来人！将此二人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降职三级！以儆效尤！再有畏缩不前者，定斩不饶！”
如狼似虎的亲卫闻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两名苦苦辩解、浴血奋战的前线军官拖了下去。很快，帐外传来沉闷的军棍击打皮肉声和压抑的惨哼。帐内其他将领噤若寒蝉，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愤怒和深深的寒意。烛火在他们眼中跳动，映照出一张张写满绝望的面孔。
康延孝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段凝的咆哮，军官的悲愤，帐外的惨哼，如同冰冷的铁锥，一下下凿击着他早已冰冷的心脏。他看到了段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推诿和暴戾。这就是梁军的统帅？这就是大梁的未来？用忠勇将士的血肉来装点自己的“功绩”，用严刑峻法来掩盖自己的无能！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涌上他的喉咙，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压制住呕吐的冲动。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和远处战场上尚未熄灭的点点火光。那火光，映照的是同袍的尸骨，是绝望的深渊。不能再等了。这艘破船，注定要沉。与其陪葬，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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