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一时只剩下君臣二人，空气凝重得几乎滴下水来。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旋即又黯淡下去。韩皇后没有再开口，只是重新坐回榻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无尽的黑暗，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素袍的衣带，显然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焦灼，等待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衣衫轻微的摩擦声。暖阁的门被推开，一身亲王常服、面带困惑与些许不安的李从善快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被紧急追回，发髻甚至有些微散乱，额角还带着一丝赶路后的薄汗。
“母后？”李从善先行了礼，又看向一旁神色肃穆的王璟若，眉头微蹙，“璟若也在？不知母后急召儿臣回宫，所为何事？可是宫中出了什么急事？”他的目光在母亲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王璟若凝重的表情之间来回移动，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
韩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贪婪地看着自己年轻英挺的儿子，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她的眼神复杂难辨，充满了无尽的爱怜、悲伤、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这眼神让李从善心中的不安瞬间达到了顶点。
“善儿，过来，到母后身边来。”韩皇后的声音异常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指了指软榻另一侧的位置。然后又看向王璟若，“璟若，你也近前些。”
待两人依言靠近，韩皇后没有再看他们，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悠悠问道：“璟若，你自入晋王府到如今已二十年了吧？”
王璟若恭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话，再过些时候便二十一年了。”
韩皇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至今本宫还记得你当年入府时的少年英武模样，那份锐气如今却也尽化成沉稳了。”随后，不等王璟若回答，她便继续说道：“可还记得当日你将善儿好一顿打，着实害得本宫心疼了许久。”
王璟若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笑容：“臣当时少年轻狂，不识大体，却是令娘娘伤心，着实不该。”
韩皇后笑着摆了摆手：“若不是你那一番教训，善儿只怕真的要成一纨绔子弟，又如何能够应对眼前变化。”说罢她将目光投向李从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宠溺和不舍，“也正因有了那次教训，善儿才能跟随在赵先生身边和你一道求学，方才有了今日的晋王，你那一顿打虽令本宫心疼，却也是将其自歧途之中拉了回来，说来，我还要多谢你才是。”
王璟若连称不敢。韩皇后又继续说道：“你与善儿同时拜师于赵先生门下，情同手足，而我亦视你如子侄一般，这十余年我看着你夺武状元、雁门关受辱，再到立下赫赫战功，直至如今成为国之重臣，心中亦是十分宽慰。一是不负当年你对我一家相救之恩，二是深感善儿有你这般臂助，日后的路要好走许多。”
王璟若微微躬身应道：“陛下与娘娘对臣恩重如山，殿下亦待臣亲如兄弟，此等大恩，臣无以为报，唯尽心竭力而已。”
韩皇后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正色道：“如今却有一事要托付于你，不知你可愿意？”
王璟若微微一愣，立即说道：“娘娘旨意，臣自当遵从，不知......”
韩皇后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暖阁最内侧阴影里，那里放置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包铜角的旧衣箱，样式古拙，与宫中其他华美家具格格不入，却异常洁净。
她伸出纤细却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如同抚摸情人脸庞般，极其轻柔地抚过衣箱冰凉的铜角与光滑的木面，仿佛在触摸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沾满血泪与屈辱的沉重岁月。然后，她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带着某种殉道者献祭感的虔诚动作，轻轻拨开暗扣，打开了沉重的箱盖。箱内并无半点华服美饰的踪影，只有几件浆洗得发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寻常旧衣，散发着淡淡的、苦涩的樟脑与草木灰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宫墙之外、民间记忆的味道。
韩皇后拨开这些仿佛带着旧日温暖的衣物，手指探入箱底冰冷的内衬下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个用褪色严重、边缘磨损、织着繁复却暗淡的缠枝莲暗纹的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藏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方形物件。
她捧着那包裹，如同捧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转身走回软榻边。烛火在她脸上投下剧烈摇曳的阴影，让她此刻的表情显得更加神秘、肃杀，甚至带上了几分神性的光辉与绝望。
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死死地落在那个褪色的包裹上，久久不语，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告别或凝聚最后的勇气。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令人胸闷，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微弱噼啪声、窗外鬼哭般的风声，以及王璟若自己那擂鼓般沉重、试图压过内心惊涛骇浪的心跳声。
“璟若” 韩皇后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足以逼疯人的沉寂，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巨石压住的心肺深处，混合着血丝艰难地挤出，“本宫今日欲言之事，干系之重大，牵连之深远，尤甚于千军万马沙场搏杀，甚至…可能动摇国本，颠覆你我所知的一切。一言既出，便如覆水，再无回头之路，唯有…血海滔滔。你…可愿听？可敢听？” 她猛地抬起眼，那双曾经温婉如水、母仪天下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万年寒潭，直直地、毫无保留地射向王璟若，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审视，一种托付江山的沉重，更是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令人心碎的决绝。
王璟若迎着那足以让寻常臣子肝胆俱裂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一下，随即归于磐石般的稳定。他没有丝毫犹豫，右腿后撤，单膝重重跪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右手抚上左胸心口，那是唐军将士效死、决绝赴难时最郑重的誓言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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