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五十万贯？！”李存义的眉头瞬间死死拧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猛地从龙椅上向前倾身，“去年底，就在朕的御案上，你不是还亲口奏报，说太仓存银犹有近三百万贯，粮秣可支半年吗？这才过去几个月？不是刚收了部分夏税吗？钱粮！朕的钱粮都到哪里去了？！难道凭空飞了不成？！”他的手指因愤怒而用力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官袍下的身躯微微发抖，颤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臣万万不敢有所隐瞒。主要……主要开支，皆有账可循，几项大额支出……其一，陛下开基登极及……及册封新后大典，全套仪仗、诸军赏赐、大宴群臣及藩使、各地祥瑞封赏……所费累计……逾八十万贯；其二，宫内近月以来用度激增，尤其是……是椒房殿装饰陈设、日常用度，及诸伶官供奉，采买苏杭最新丝绸、南海珍珠宝玉、域外奇香名药、各色精巧玩物……耗银已近四十万贯；其三，赏赐景进、周匝等伶人及其徒众，酬其编排新曲、歌舞娱君之功，前后已逾三十万贯；其四，魏王及几位宗室亲王修建新府邸、城外别苑，陛下特旨从内帑拨付资助……亦……亦耗资甚巨。加之日常军国用度、各地驿站开支、河道维护……林林总总，故此……故此消耗飞速，如江河奔泻啊陛下！”他每报出一项数字，李存义的脸色就阴沉一分，这些花费，大多是他亲自点头甚至兴致勃勃主动提出的，为了彰显新朝气象，为了安抚功臣，更是为了博取刘玉娘的欢心与惊叹。他从未真正细算过，看似庞大的国库收入，竟如此不经耗费，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宫内用度记录的内侍省官员也怯生生地出列，声音细若蚊蚋，却如同在寂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陛下……宫内……宫内近日用度确实……确实浩繁。仅皇后娘娘宫中，一日所用之上品龙脑香、麝香便需数十两，日常御膳需备百样以上时鲜珍馐，器皿皆需金玉银器或前朝名窑……还有诸般歌舞日夜排演，伶人服饰皆需蜀锦吴绫，道具力求逼真华美……所费……亦是不菲。且娘娘恩泽六宫，对各宫嫔妃、有功内侍赏赐极厚，以致各宫用度皆……皆暗中攀比，水涨船高……”
龙椅上，李存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青一阵白一阵。他并非完全不知奢靡，但经户部和内侍省官员如此具体、一项项地将巨额花费报出，那触目惊心的数字还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难堪。一种混合着恼怒、尴尬、和一丝不愿承认的无力感的情绪紧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旁那垂下的珠帘之后——新册封的刘皇后今日亦在帘后听政。
只听得珠帘轻响碰撞，刘玉娘那柔媚婉转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直接打断了李晚尚未完全结束的奏报，也冲淡了殿内凝重的气氛：“陛下，何必为此等琐碎小事动怒？伤及龙体，岂非因小失大？户部所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想我大唐新立，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正该彰显天朝上国的气度与威仪，岂能因区区钱粮用度而显得缩手缩脚，徒惹藩邦笑话？宫中用度，皆是陛下天威与皇家体面所在，若一味节俭度日，岂不寒酸？再者，将士有功则赏，方能使他们效死用命；臣妾侍奉陛下，不敢不尽心竭力；宫内上下人等日夜辛苦，略施恩泽，亦是激励人心、彰显陛下仁德之道。钱粮之事，慢慢设法筹措便是了，总不能让陛下和朝廷失了应有的体面与排场。”
她轻飘飘几句话，巧舌如簧，便将户部提出的严峻财政危机，轻描淡写地定性为“小事”和“危言耸听”，将惊人的奢靡开销归结为必要的“天朝气度”和“皇家体面”，将毫无节制的厚赏行为美化为“激励人心”。这番颠倒黑白、避重就轻的言论，竟让李存义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是啊，他是天子，富有四海，岂能像个小家子气的守财奴一样，整天为钱粮斤斤计较，束手束脚？体面！排场！这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这番论调却让朝堂上许多尚有责任感和忧患意识的大臣暗暗皱起了眉头，只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王璟若大步出列，只见其面沉如水，身姿挺拔如松，洪亮而坚定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瞬间压过了殿内窃窃私语的杂音，也打破了那层由谀词营造的虚假平静：
“陛下！皇后娘娘之言，臣以为万万不可！此非小事，实乃关乎国本存亡之大事！治国之道，在于开源节流，量入为出，审慎度支。如今国库空虚至此，绝非危言耸听，乃是确凿无疑之现实！军中粮饷若断，则将士离心，军心涣散，何以守土卫疆？百官俸禄若缺，则朝纲紊乱，政务停滞，何以治理天下？一旦天灾突发，或边陲有警，无钱无粮，何以赈济灾民？何以调兵遣将？届时，难道空谈‘天朝气度’、‘皇家体面’便能击退强敌、安抚黎民吗？恐只能坐以待毙！”
他目光如电，先是扫过那微微晃动的珠帘，继而毫不避讳地直视御座上的李存义，言辞恳切却字字犀利，直指要害：“臣以为，所谓真正的皇家体面，在于朝政清明，法度严整，府库充盈，百姓安乐，强兵悍卒，威加海内！而非在于宫室之极尽奢华，用度之毫无节制！赏罚分明固然重要，然赏亦需有度，更需公正！岂能因一人之喜恶，而滥施国帑，徒耗民脂民膏？如今伶人得赐，动辄巨万，赏过于功；而戍边士卒，犹有欠饷数月，饥寒交迫！宫内一席之宴，其费可抵一州数月之粮；陛下可知，河北旱区，已有百姓以树皮草根充饥？此非激励人心，实乃动摇国本，自毁长城！臣泣血恳请陛下，即刻下旨：裁撤宫内一切非必要之开支，停建所有楼堂馆所，缩减宴飨赏赐之规模！同时，彻查户部、内侍省及相关衙门账目，严惩贪墨中饱、虚报冒领之徒！并应立即选派干练之臣，整顿漕运，疏通河道，严厉催缴各地拖欠税赋，广开屯田，以增粮秣！此乃眼下燃眉之急，伏请陛下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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