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夜深了，四合院的喧嚣渐渐沉淀。邻居们道贺的喧闹声早已散去，林家小屋的灯光却还亮着。窗纸上映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对而坐。
林建国特意等妻子和女儿都睡下后，才泡了一壶浓茶，将儿子叫到外间的小桌旁。煤油灯的光晕将他的脸庞映得格外柔和，那双常年握钳子、布满老茧的大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陈旧的铝制饭盒。
“修远，坐。”林建国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少有的郑重。
林修远在父亲对面坐下，目光落在那个被擦得锃亮的饭盒上。那是父亲进厂第一天发的，跟了他十几年，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林建国将饭盒轻轻放在桌上，像是放下一个时代的信物。他抬起头，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有骄傲，有不舍，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明天，你就要去学校报到了。”林建国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中专，机械专业，这是天大的好事。爹为你高兴，真的。”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茶水浓得发苦，他却浑然不觉。
“可有些话，爹得跟你念叨念叨。”林建国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学校里学的是书本知识，那很重要。但有些东西，书本上没有，得靠你自己去悟，去经历。”
林修远坐直身体，认真听着。他知道，这是父亲要传授他真正宝贵的东西。
“第一，是待人。”林建国伸出粗糙的食指，“学校里，都是各地的尖子生，心气高。你要记住，技术可以争高低，做人不能分贵贱。对老师要敬重，对同学要诚恳。别觉得自己聪明就看不起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特别是那些农村来的同学，”他补充道，“他们能考上中专，吃的苦比咱们多。将心比心，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今天帮人，将来难处时，才有人愿意伸手。”
林修远点点头。这些道理他前世就懂，但从父亲口中说出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厚重。
“第二，是学技术。”林建国伸出第二根手指，眼睛亮了起来，“机械这东西，讲究个‘实’字。图纸画得再漂亮，车不出合格的零件，就是纸上谈兵。你将来去了工厂实习，一定要多下车间，多看老师傅干活。”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爹告诉你个诀窍——要想真正吃透一台机器，你得亲手把它拆了，再装上。拆的时候记清楚每个零件的位置、作用；装的时候感受它们之间的配合。这个过程中悟到的东西，比你看十本书都有用。”
说着，他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件小巧的工具——一把磨得极薄的铲刀，一把自制的小锉刀，还有几个形状奇特的金属块。
“这是爹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私房’工具。”林建国抚摸着那些工具，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这把铲刀，是当年我师父传给我的，专门修精密模具的。这把小锉刀，是我用废钢条一点点磨出来的，修小孔最顺手。”
他将工具推到林修远面前：“你带去。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留着当个念想。记住，好钳工靠的是三样——眼力、手力和心力。眼要毒，手要稳，心要静。”
林修远郑重地接过那些工具。它们不重，却沉甸甸的，承载着一个老工人半辈子的经验和心血。
“第三，”林建国伸出第三根手指，表情变得更加凝重，“是分寸。”
“什么分寸？”林修远轻声问。
“做人的分寸，做事的分寸。”林建国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你现在是中专生了，将来可能是技术员，是工程师。但你记住，再高的技术，也得接地气。在车间里，别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多听听老师傅的意见——他们也许说不出道理，但手上感觉准得很。”
“还有，”他顿了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聪明，学得快，这很好。但该藏拙时要藏拙，该请教时要请教。别让人觉得你什么都懂，那样容易招人嫉妒。咱们不害人，但也得学会保护自己。”
窗外传来隐约的猫叫声，更衬得屋里安静。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修远，你知道爹最高兴的是什么吗？”
林修远想了想：“是我考上中专？”
“不全是。”林建国摇摇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爹最高兴的，是看到你有主见，敢走自己的路。当初易大爷想收你做徒弟，你拒绝了。当时爹心里其实有点打鼓，怕你错过好机会。但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那样拍拍儿子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转而轻轻放在桌上：“你有你的路，爹支持你。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记住——做人要踏实，做事要认真，心里要有一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林修远看着父亲，忽然发现灯光下，父亲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多了不少。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全部的人生经验，在儿子即将远行前，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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