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一月初,立冬。
第一场雪迟迟没来,天却冷得厉害。胡同里的水缸结了一层薄冰,早上起来得用锤子敲开才能取水。风像细密的针,从棉袄的每道缝隙往里钻,扎得人骨头缝都疼。
秦淮茹站在自家院门口,手里拎着个空竹篮,望着胡同口的方向,一动不动。
她已经这样站了快半小时了。
身上那件蓝布棉袄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磨得透亮,露出底下灰黄的棉絮。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碎发散在耳边,被风吹得贴在冻得发青的脸上。她没戴围巾,脖子缩着,整个人像是要缩进那件单薄的棉袄里去。
篮子是空的。她原本想去菜站看看有没有处理的烂菜叶,可走到门口,脚却像钉在了地上。
院墙根下,煤核已经捡无可捡。糊火柴盒的活计,因为手脚慢了,被街道安排给了更年轻利索的媳妇。这个月的救济粮还没发——街道办王干事出了事,新来的干事说要重新核实情况,一等就是半个月。
屋里,槐花和小当饿得直哭。棒梗还在少管所,听说病了,发高烧,可她连探视的路费都凑不齐。
贾张氏被抓走五天了。偷盗工业券,诬告他人,数罪并罚,听说最少要判一年。消息传回胡同时,没人同情,只有几声“活该”的唾骂。秦淮茹去街道办求过情,新来的干事板着脸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贾张氏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这四个字像冰锥子,扎在她心上。
她想起婆婆被抓走前那天的样子,想起她揣着来路不明的钱和票,兴冲冲去找王干事时的背影,想起她这些年刻薄的骂声、算计的眼神、对林家无休止的嫉妒和怨恨……桩桩件件,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
咎由自取。
可这咎,这孽,现在要她和孩子们来还。
风更紧了,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纸片打旋。秦淮茹打了个寒颤,终于挪动脚步,却不是往菜站去,而是转身回了院子。
屋里比外头还冷。煤炉早就熄了,没钱买煤。窗户纸破的洞用旧布塞着,风一吹,布条噗噗作响。槐花和小当蜷在炕角,裹着家里唯一一床厚被子,小脸冻得发紫,看见她进来,两双眼睛巴巴地望着,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期盼和恐惧,像刀子一样。
“妈……”小当小声叫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
秦淮茹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还好,不烫。可她自己的手冰凉,摸上去反倒让孩子哆嗦了一下。
“饿了吗?”她问,声音干涩。
两个孩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她。
秦淮茹转身走到墙角的米缸边,掀开盖子。缸底只剩一层薄薄的棒子面,大概还能熬两碗稀粥。她舀出小半碗,手有些抖,几粒金黄的玉米糁撒在缸沿上,她小心地捏起来,放回碗里。
生火,烧水,熬粥。
屋里渐渐有了点热气,可那热气太薄,很快就被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吹散了。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稀得能照见人影。
秦淮茹蹲在炉边,看着那点微弱跳动的火苗,眼神空洞。
忽然,炕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是槐花。孩子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脸憋得通红。秦淮茹赶紧过去,拍着她的背。咳了好一阵,才渐渐平复下来,槐花喘着气,眼睛里全是泪。
“妈……我难受……”孩子声音细得像蚊子。
秦淮茹摸了摸槐花的额头,心里一沉。
烫的。
她掀开孩子的衣领,看见胸口一片红疹,密密麻麻。再摸摸小当,也是一样。两个孩子都病了,应该是冻的,也可能是饿的,抵抗力太差。
“不怕,妈在。”秦淮茹说着,声音却发颤。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包以前剩的退烧药片,已经潮了,不知还有没有效。掰了半片,碾碎了,兑在温水里,哄着槐花喝下去。小当也喝了半片。
药喂下去了,可孩子的烧没见退,咳嗽反而更厉害了。槐花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像拉风箱,小脸从通红渐渐转成青白。
天一点点黑下来。
屋里没点灯,只有炉子里最后一点余烬,映着秦淮茹惨白的脸。她抱着槐花,感觉怀里的孩子越来越烫,呼吸越来越弱。小当在一边小声啜泣,不敢大声哭,怕惹妈妈更难过。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上来。
去哪?医院?没钱。街道?新来的干事已经明确说了,贾家的问题要“研究研究”。邻居?这些年,贾家把能得罪的都得罪遍了,谁会帮她?
她想起林修远。
那个背着药箱,在胡同里走过无数次的少年。他治好了王奶奶的老寒腿,救活了孙嫂子的铁蛋,给韩奶奶送过药,甚至……还给棒梗看过病。
可她也想起婆婆对林家的辱骂和算计,想起自己曾经默许甚至纵容的那些事,想起贾家一次次给林家带来的麻烦。
她有什么脸去求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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