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的白炽灯不知何时熄了几盏,只剩床头一盏小夜灯,在墙角投下昏黄而温柔的光晕。那光晕笼罩着病床,像是给这崭新的一家四口画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圆圈。圈外是夜的尾声,是医院走廊偶尔响起的轻微脚步声,是遥远城市苏醒前的窸窣;圈内,只有三个绵长安稳的呼吸,和一个因过度喜悦而久久无法平复的心跳。
周凡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半跪在床边的椅子上,上半身向前倾,手臂搭在床沿,下巴轻轻搁在手背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床上并排熟睡的三个身影。苏念在中间,侧卧着,脸朝向孩子们,一只手虚虚地环着他们,即使在深眠中,那也是一个守护的姿态。她的长发散在枕上,被汗水浸湿又干透,有几缕黏在额角,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也透出一种极致疲惫后的、玉石般的宁静。
山子挨着母亲的胸膛,小脸几乎埋进她的臂弯里。他的睡相很“实”,小拳头攥着,举在腮边,像随时准备扞卫什么。水儿则睡在另一侧,姿势更舒展些,一只小手伸出来,无意识地搭在哥哥的襁褓边缘,指尖微微蜷着,触碰着那柔软的布料。他们那么小,在宽大的病床上只占了小小一角,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引力,将所有的光、所有的暖、所有的注视,都牢牢地吸附过去。
周凡的视线缓慢地移动着,从苏念疲倦的眉宇,移到山子浓黑如墨的胎发,再移到水儿长而翘的、蝶翼般的睫毛。他的目光近乎贪婪,想要把每一寸细节都镌刻进记忆的浮雕里。他数山子呼吸时鼻翼细微的翕动,看水儿梦中偶尔咂嘴的可爱模样。这就是他的孩子。从两个模糊的B超影像,从苏念肚皮上此起彼伏的鼓包,从那些隔着羊水感受到的踢打,变成了此刻眼前这两个真实、温热、会呼吸的小生命。一种近乎晕眩的幸福感,混合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后怕与震撼,在他胸腔里沉甸甸地鼓胀着。
窗外的天色,正是在他这样近乎痴迷的凝望中,一丝一丝地发生变化。起初是浓稠的墨黑,渐渐透出些幽深的藏蓝,像谁在夜空这匹厚重的绸缎边缘,悄悄兑入了稀释的靛青。远处苍山剪影的线条,也从模糊的混沌中,挣扎着清晰起来,显露出锯齿般沉默的轮廓。雨完全停了,世界被洗刷得异常洁净,连空气都仿佛能拧出清冽的、带着泥土与植物根茎芬芳的水汽来。
第一缕真正的晨光,是穿过对面楼宇的间隙,斜斜地、试探性地刺破黑暗的。它不像正午的阳光那样灼热霸道,而是带着初生儿的怯懦与好奇,先在窗玻璃上涂抹一层极淡的、几近于无的银灰,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探进病房。光线很薄,薄得像蝉翼,先是落在窗台那盆绿萝垂下的叶尖上,给那油亮的绿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然后慢慢爬,爬上白色的墙壁,爬上输液架的金属杆,最后,终于颤巍巍地,触碰到了病床的边缘。
光最先吻上的是水儿伸出襁褓的那只小手。那手指纤细得不可思议,指甲是透明的淡粉色,像初绽的樱花瓣。阳光落在上面,几乎能透过皮肤看到底下纤细的、淡青色的血管。熟睡中的水儿仿佛感觉到了这轻柔的触碰,小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更舒展地摊开,仿佛要接住这缕光的馈赠。
接着,光移到了山子脸上。他侧着头,阳光正好落在他鼓鼓的脸颊和紧紧抿着的嘴唇上。那嘴唇的形状,此刻在光线下看得更真切了——下唇比上唇丰满些,微微嘟着,竟有几分苏念倔强时的影子。光线似乎惊扰了他,他皱了皱那对已经有了雏形的浓眉,小脑袋在襁褓里蹭了蹭,往母亲臂弯的更深处埋去,发出一点细微的、不满似的哼唧。
最后,光漫上了苏念的脸。她睡得极沉,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阴影,那是耗尽心力后的印记。阳光抚过她光洁的额头,抚过挺直的鼻梁,抚过因为干渴而微微起皮的嘴唇。在她的睫毛上停留了片刻——那睫毛又长又密,在眼睑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颤动的扇形阴影。光似乎有某种唤醒的力量,苏念的眼珠在眼皮下轻轻转动了几下,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但终究没有醒来。她太需要这场睡眠了,身体像被掏空又重塑,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休憩。
周凡看着阳光在他们母子三人脸上游走,像看着一场无声的、神圣的加冕礼。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漠河北极村,他和苏念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等待日出。当第一缕阳光突破地平线,将晶莹的雪原和冰封的黑龙江染成金红色时,苏念曾握着他的手,轻声说:“你看,光每次回来,世界都是新的。”那时的震撼与此刻的温柔截然不同,但内核里那份对生命、对光明的敬畏,却奇异地相通了。
走廊里开始有了更多的人声。护士推着器械车轱辘轱辘走过的声音,早班医生交接的低语,远处病房婴儿的啼哭隐隐传来……医院这部庞大的机器,正按照它恒常的节奏,开始新一天的运转。但这些声响,都被病房这圈昏黄的光晕和渐亮的晨光过滤了,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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