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黑潮在短暂的茫然里失去了一次换位的机会。魂骨炮的弧线在这一息里变得异常干净,它们不再被“看见、预判、截断”,而是老老实实地把一层浪削了下去。东街口第二线魂墙顶住了第三次掀翻,小旗手从火里把旗杆立直,旗杆的杆尖上“哔”的一声爆开一朵火花,那是有人在下面笑了一下——笑缩回去,继续抬杆。
刘婆婆坐在城隍小庙的台阶上,她的肩头披着一件被烧了洞的粗布,怀里搂着一个睡着的小娃。她不知道战怎么打,只会在心里念:“别过来。别过来。”她念着念着,觉得脚底下的石头也跟着轻轻应她:“不让过。”她把这个应放大,放大到像抱着一盆热粥在冬夜里往巷子深处走,给那些来不及吃的人一口一口喂——她的念头被御道第三阈捡起来,送进阵里,变成了一束极细的光,落在某一道将断未断的焰纹上,让它再亮半息。
半柱香快尽的时候,镜面上的银开始起雾。雾不是来自天,而是来自萧砚的掌心——他的魂息烧得太久,这面镜子本就老,撑不住。江阮把最后一缕药丝吻了一下,唇边的温度让丝柔了一点,她把它轻轻按在镜与天的中间,像把一个孩子的眼睛遮住半只:“不看了。”
“够了。”萧砚低声。他把镜往回扣,四瓣合上,银重新藏在底。薄焰简在风里沙沙抖,像一条被汗水打湿的粗麻巾。主潮的红眼再睁时,看见的是模糊的焰海和自己变形的脸,它烦躁地把浪头拍得更急——而这一急,恰给了城内阵位一个良机:所有排尾一次齐进,像千条薄刃同时收网,把它急拍的那一圈浪边齐齐切掉了一个指宽的环。
环在空中翻滚,像一圈断掉的黑玉镯,它砸在御道外的石地上,“铛”地响了一声,裂成八块。每一块里都有一只小得令人不安的眼睛,眼里没有仁。捕潮手把八块各自用锁链套住,扔进八口烧得通红的浅井里——那是城中的“魂井”,只吃坏东西。
“收。”萧砚道。他把四阈轻轻回半分,给城根一个喘息的空。江阮抬手把所有散出去的药丝一根根收回,缠成一团团线球塞回袖里,指尖因为太冷慢了半拍。她转头,对上萧砚的侧影——他的眼里是风停时的冷水,水下压着石。
“活下来的,把火续上。”她对着城说。火在一盏一盏地复燃,有的火芯是木,有的是布,有的只是把人心里的一点热递了出来。钟楼的火鼓终于换了人,司鼓少年被拖到鼓下,他临昏前看了一眼江阮,那一眼里没有求生,只是像在问:我敲得还行吗?江阮对他点了一下头。少年笑了一下,嘴角裂,血像一线红丝绕着唇形缓慢地勾。
主潮不肯退。它被刺痛,被糊眼,被切边,被封锁,被逼回,被嘲弄地“掉玉镯”——它怒了。怒不是最危险的,安静才是。它忽然安静。焰海停止了一切外翻,天幕像一面被抹平的黑漆板。每个人都在这一息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像潮退时石缝里的响。
“要下‘心’。”萧砚低声。他说“心”的时候,没有指胸口,而是指城下——城有心,焰宫有心,御道有心,魂潮也有。江阮合眼半息,睁开时把焰塔的塔心重新压低一寸:“它要从城心下面的旧井爬——那里是先朝丢出来的东西,你当年封的不是井,是上面那层‘盖’。”
“盖只能挡人。”萧砚道,“挡不了它。”他把执魂印从手心推出半寸,把自己的魂息从“线”松到“韧带”。那是把筋挪来当绳用,折几次就会断。江阮偏头,像要说“不”,最终只是把他袖口的灰轻轻抹掉一层:“断了就接,我在。”
城心的石板砖在这一瞬鼓了一下,像被下面的水顶起。水不是水,是一股寒凉彻骨的风,它一顶,四周所有人的膝盖都轻轻一抖。石板中心出现一枚指甲盖大的黑点,黑点往外长,长成一圈细细的黑环。环自己转,转得很轻,像小雀在桌面上绕圈找食。转到第三圈的时候,环里冒出一缕白烟——然后整圈黑环猛地颠了一颠,像被人指头弹了一下。
“抓。”萧砚道。四阈如四张无形的手同时往下探,把那一圈黑环捧起来。“轻点。”江阮说。她也伸手——她的手是药,触什么都先问“痛不痛”。黑环被两双看不见的手一起捧着,捧着的时候它不停地往两边拱,像一个想从大人掌心逃走的孩子。江阮拿一根极细的丝,给它绕了一绕,绕得既不松也不紧,黑环小声“嘶嘶”,像猫被抱的时候发的小气音。
“盖开了。”萧砚道。下面的“心”透了一丝气上来——那气没有焰的热,只有溺水的甜。人的肺在这一瞬误以为自己渴,去吸,吸了半口,咳。江阮把指尖放在唇上:“闭气。”城里的人不知为何忽然都屏了屏气。这是阵的错觉——她把自己的“闭气”放大,让每一个人在这一息里学会忍住。
主潮的“心”探出第一根须。须细,白,像初生的芽,又像没见过太阳的蛇。它试探着要搭上石板边,江阮把一滴药滴在它尖上,须缩回去一点,像怕了。第二根须探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搭到了第一根,两根缠了一缠,被自己的缠结吓得一哆嗦,往下一缩,撞上了四阈的手心。四阈抬了一抬,让它撞空。第三根须出来时带着明显的谨慎,它在空中左右试,像老人过冰面。萧砚把镜面下压半分,让天上的两只红眼的影子刚好投在井口的边沿——第三根须看见那两只眼,缩得很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